這是一場把倫敦人民拉入恐慌的案件……
作為事件親歷者,克拉拉更是深受其害——我想,事情已經不是深受其害那麼簡單了。
她就趴在那個樓頂,看著對面的火勢越來越大,緊接著,消防人員過來緊急撲火,不久,街道上就停了好幾家電視台的採訪車,樓下的人聲音越來越響。
那位享譽國際的偵探先生被推上了最前線,一時間,大家都在指責他。
當你在某一行名利雙收之時,緊接著來的就是讚譽,然後呢?你就必須擔當起這一行的門面,你不能有失敗,不能有失誤,因為,那就不是眾人所需要的英雄和神話。
這就是愚昧的人性,明明大家都是人,卻渴望在人群中挑出個神,寧可敬畏自己臆想出的假象,也不願意接受一件事,那就是每個人都是人,都會犯錯,都有缺陷。
儘管如此,克拉拉仍相信,夏洛克是不在乎這些來自社會各界的壓力的,辱罵聲他也聽過不少,他當然不會在乎這些東西。
克拉拉卻知道這一切不怪他,他沒有做錯什麼,只能說老太太的不確定性導致了這場悲劇。
錯的是她……
誠然,這想法有些偏激了,但是她畢竟是親自下手殺人的那一個,即使她的理由充分,她的理由可以得到理解,不代表她就沒有錯。
畢竟殺人的是她,誰會在乎那麼多?
就像夏洛克,他即使解出來了謎題又如何,誰會關注他的過程,大家只看見了最後的結果——一層樓的人都死了,因為那位刑偵神話,偵探先生沒有成功保護他們。
莫里亞蒂派人來把樓頂的狙擊.槍收走,溫斯洛也跟著他們一起來,最終經過克拉拉身邊的時候,對她說——
「謝謝。」
克拉拉依舊蹲坐在牆邊,手環著膝蓋,頭埋進去,一頭長髮幾乎能把她整個人都蓋起來,聽到溫斯洛的聲音,克拉拉悶悶回答:「滾。」
溫斯洛吃了癟,也不生氣,嘆息一口,說道:「我會好好對露易絲的。」
「聽不懂話嗎……」克拉拉把眼睛露出來,盯著溫斯洛被擦得噌亮的皮鞋,冷冷地說,「滾。」
溫斯洛顯然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克拉拉現在的狀態實在嚇人——他可沒忘記克拉拉曾把刀子釘在他的手掌和腳掌上,這傷疤他一直都有。
當下,只好默默離開,看了克拉拉一眼,最後說:「我會對露易絲好的。」
呵,怎麼可能,為什麼這麼天真?
他能逃得過莫里亞蒂的手?他肯相信莫里亞蒂那莫名的賭注?到底是誰給他的自信,到底是誰讓他變得這麼天真?
愛情麼?
可笑!
克拉拉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再次把頭埋在懷裡,樓下的聲音也慢慢小了,一切彷彿都正在慢慢平靜,飢餓與口渴已經不能讓她痛苦,只能感覺到這兒開始下雨。
雨水不大,卻也不小,很快,她就渾身都是雨水,這樣的狀態讓她不僅心裡發冷,身體也在發冷。
克拉拉不知坐了多久,是幾個小時還是有一整天?她也沒有意識,只在瘋狂地回憶著自己當年的那些事情,那些罪惡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最終,克拉拉選擇動起來,她站起身,發現身上都濕透了,往樓裡走的時候,才發現溫斯洛在離開前給她留了一把傘,謝謝他的貼心,然而克拉拉看都不看一眼,逕直從這把傘旁邊走了過去。
五六層的樓層,不只是因為雨天還是因為命案的原因,總之她沒有在樓道里遇見任何人,幸好沒有,如果有人看見了,大概會被嚇壞吧,畢竟她現在披散著頭髮,還渾身是水,並且無精打采的。
如果小孩子看見了,大概會做噩夢。
克拉拉這麼想著,走出了樓道,外面的雨開始慢慢下大了,克拉拉往前走著,卻看見前方站著一個人,撐著傘站在雨裡,看著街對面可怕的廢墟,雨水打到了他的長風衣上,他就這麼靜靜地站著,周圍的街道靜默無聲,陪他一起佇立。
夏洛克來了這兒……
這是個奇妙的現象,克拉拉心想,莫非他這是來……懺悔?
克拉拉不自覺走近他,才看見他的手裡還夾著一支菸,他已經許久沒吸菸了。
夏洛克似乎知道她會過來,見她渾身是雨,就把她帶到了傘下。
這是一種詭異的默契。
克拉拉心中的情緒很複雜,和他一起靜靜地站著,卻沒有說一句話。
一陣涼風吹過來,天氣有些冷了。
然後夏洛克迅速把風衣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傘也放在了她手裡,自己就靜靜地在她旁邊吸菸。
夏洛克說:「約翰說,我的做法不對,你覺得呢?」
克拉拉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在幾個小時前就得到了答案,但為了抓到那個向我挑釁之人的蛛絲馬跡,我把多出來的時間去追查別的案子了。」夏洛克靜靜地說,「我錯了嗎?」
克拉拉搖搖頭,卻默默地伸出另一隻手抹掉了滾燙的眼淚。
夏洛克看她一眼,克拉拉轉身就上去緊緊地抱著他,聲音卻是冷冽至極:「你為什麼不盡快把答案說出來?那是個老太太。」
「所以你也覺得我錯了?」
克拉拉依舊把滿是水的腦袋靠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可以理解。」
如果是她,她也會這麼做。
夏洛克抬頭看了看樓上的一層廢墟,然後說:「我就知道你會理解。」
克拉拉繼續說:「但是我理解,不代表你沒有錯。」
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表情冷的可怕:「那是一個人,是一個老人,是一個生命。」
夏洛克低頭看她:「我也知道你會怪我。」
克拉拉庫珀就是這種人,心裡的明暗界限清晰,她不容任何人踐踏這條線,包括她自己,也包括夏洛克福爾摩斯。
然而克拉拉聽了他的話,卻不知如何是好,她怪夏洛克?她怎麼會怪夏洛克!她在怪她自己啊!
她或許在那一刻有更好的選擇,比如拚死把旁邊的莫里亞蒂拖下地獄,然而她卻畏懼了,她貪生怕死,確實貪生怕死,她在自己和別人的性命之間,選擇了自己。
這沒錯……
任何人都會告訴她,這沒錯。
但是,當她在黑暗中接受了那麼多的善意之後,她希望——如果不能變成那樣給人帶來溫暖的人,她希望自己至少可以不去傷害別人。
而她連至少都辦不到。
她的苦惱在那些老資歷的特工面前,或許是不足掛齒,甚至說出來都是一種侮辱,但她卻不能逃離這樣的苦惱。
不僅如此,她想,自己要越陷越深了。
莫里亞蒂成功了,他的確把她拉回了可怕的地獄。
克拉拉覺得在這一刻,心如死灰。
夏洛克默默地說:「我知道你會怪我,正如貝蒂懷特的案子那次一樣,會怪我冷血,沒有人情味。」
這種事兒也不是她第一個提出來的,她算是和善的,畢竟夏洛克還聽到過更多的東西——怪胎、冷血、幼稚、情商低。
這些從前被他視若愚蠢之物的東西,他現在慢慢願意接受。
不僅因為約翰華生,也因為克拉拉庫珀。他的摯友,以及他身邊這位特殊的女性,他們用他們的切身經歷打動了他。
這或許是個學習進步的過程吧,他在聽到那個老人用蒼老的聲音說出「HELP」時,心裡誠然是有觸動的。現在目睹廢墟,看到一**哭泣的人,他的心裡當然是有觸動的。
外界的批評不能使他的心情撼動分毫,但他所在乎的人說的話,他得仔細聽好。
——實際上他做的已經夠了,他解開了這個謎題,也提醒了對方不要再描述莫里亞蒂的聲音,可是事情既然發生了,他別無選擇,只能接受。
他得感謝這樣的人,讓他感覺到了所謂生命的掙扎。
但是——
「如果再來一次,」夏洛克說道,「我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克拉拉沉默著,如果再來一次?
是的,如果再來一次,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還是會選擇不讓這一切節外生枝——留住溫斯洛的性命;她還是會選擇保住自己的性命——一槍殺了那個老人。
前者因為她愛夏洛克,後者因為她愛自己。
同一片廢墟,同樣作為事件的親歷者和參與者,兩人的思緒卻在此發生了巨大的轉折點,在這兒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克拉拉鬆開了用擁抱夏洛克的手,靜靜地說:「我回去了,再見。」
她要回去了……確實,她要「回去」了。
夏洛克對她略一點頭,看她逕自走出傘外,外面的雨水已經小了不少,她披著他的大衣離開,不知道會往城市的哪一角去。
「我也要離開了。」夏洛克對著她的背影這樣說道。
他要去一個全新的境界,為何他不能擁有人情味兒呢?他不是報紙裡描述的神話,他同樣是個人。
他再次看了一眼克拉拉。
是個願意為了喜歡的人而改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