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有帶巾幘的習俗。
冒牌使者隊伍走了數日,途徑洛商城郊時,胡青派人進去買了些假髮和巾幘,再小心改良,細細貼在大家的後腦勺和鬢角,穿戴起來,其餘冒充祈王府士兵的武將們則帶著頭盔,看起來也似模似樣。
胡青長相平凡,地位低微,與東夏使團沒什麼交集,不必擔憂。
秋老虎摸著腦袋,很不安:「伊諾狗賊是見過我的。」
「別擔心,你蹲後面守衛就好,等我們查探完軍情就回去見將軍,」胡青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拍拍他肩膀,壞笑道:「嘿嘿,就憑你現在這幅尊容,就算伊諾皇子有斷袖之癖也不會盯著你的看。何況那臉又黑又粗的大鬍子沒了,沖天眉毛也沒了,身材吃齋餓瘦了一圈,現在看起來敦厚又老實,回家怕是連女兒都認不出了。」
秋老虎想起那把蓄了多年,代表著威嚴的寶貝鬍子,陣陣心碎,唾道,「禿狐狸,自己長不出幾根鬍子,心生嫉妒,到處擠兌人……」他罵了幾句,見胡青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裡收女婿的野心還沒死,萬一得逞,哪有岳父罵女婿醜的道理?他思前想後,終於甩開手去,眼睛卻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次,琢磨著能不能走將軍的門道,弄個什麼賜婚回來,把兩個女兒一塊塞過去。
胡青打了幾個寒顫,繼續做準備功課去了。
於是,東夏陣營,眾將看見了一位對蠻夷之地傲慢輕蔑,充滿迂腐名士作風的胡先生,雖說禮數齊全,可說話聲音裡有說不出的刺耳,表情噁心得讓人恨不得立刻拖出去揍。胡先生卻似乎看不見這群蠻子厭惡的目光,大刺刺地將用大秦與東夏文字書寫的信件遞上。
大秦開出的和談條件裡包括將祈王交出。
祈王得知消息,略有焦慮,字裡行間裡有些迫切,前面的書信寫得還算客氣妥帖,信件結尾處,他卻叮囑:「大汗所托軍糧由孫小將軍押運,因籌備不及,暫付三成。」
江北富饒,東夏軍糧食皆由祈王府募集,如今隱隱有挾軍糧威迫停止和談之勢。
東夏王大怒,將信件摔落地面,拂袖而起:「什麼狗屁東西,祈王癔症嗎?糧食不足如何攻入上京?!」
上批軍糧送出不久,下批軍糧尚須月餘才會送到。祈王原本書信根本沒提此事,胡青笑瞇瞇:「雖是同盟,但前陣戰事節節敗退,東夏主動提出和談,王爺難免憂心。」
東夏王啞言,又不好當眾說出緩兵之計,臉色變了幾變,頗為難看。
柳惜音在旁奉酒,急忙靠近東夏王,捏著他肩膀,笑道:「舉兵事關身家性命,祈王也是害怕,大汗只要去信,和他說清楚便好。」
胡青早知柳惜音流落東夏人之手,葉昭擔憂,此行除挑撥離間和刺探軍情外,還想找機會看能不能將她救出。原以為柳惜音是聰明人,會趁機配合他演戲,沒想到對方不但沒裝陌生人,還時不時用熟絡的目光笑著看他,引起許多將士的注意。甚至開口為祈王找借口開脫,將東夏王的怒火生生壓下來。
祈王與東夏勾結,是害死她舅舅的仇人,她為何不幫自己,而幫祈王?
胡青是極聰明的人,腦子裡瞬間轉過幾百個問題,轉向一個最可怕的答案。
門外傳來陣陣喧嘩聲。
胡青皺眉,知是自己的佈置開始運轉了。
雖然東夏不重禮儀,但在大秦使者來訪時喧嘩,很削東夏王的面子,他召親衛吩咐:「去看看發生何事。」
親衛出去,迅速轉了個圈回報:「是祈王派來的使者帶的人,與外頭的小兵起了口角,那人氣力好生了得,發起橫來,竟揍了那小兵一巴掌,還罵罵咧咧的,幸好左右把他攔下。」
東夏王怒極,正欲發作。
胡青立即上前,施禮道:「此人是祈王的食客,武勇過人,素有俠義之名,頗受倚重,此行是護衛,只是生性暴躁放蕩了些,得罪大汗,望大汗恕罪。」
東夏王重重哼了聲:「敢在東夏地盤鬧事,就不怕死了嗎?」
胡青笑道:「大汗是豪邁之人,應知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同盟乎?」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有一定的遊戲規矩,其中就有「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默認規則。除非雙方已徹底撕破臉,絕無挽回餘地,用斬殺來使來表達對抗決心,否則都不會殺死送信的人。祈王與東夏尚屬同盟,東夏王還惦記著對方的糧食,就算要撕破臉,也不會在這時候做出殺雞取卵的小事。何況被打的是個低賤小兵,不是部族首領,不值得為此鬧翻。
胡青再道:「此人舉止荒誕,回去後必讓祈王重重罰之。」
柳惜音也在旁邊幫腔笑道:「原來是個莽夫。」
東夏王猶豫片刻,吩咐:「去抽他十鞭子,讓他滾!」
胡青含笑謝過,離帳而出。
秋老虎練得是硬功夫,渾身金剛護體,他挨完鞭子,不痛不癢地拍拍破損的衣服,還用不太熟練的東夏話嘲笑執刑士兵:「還說是東夏勇士,看你們這兩下子,不過如此。」
其餘祈王府士兵看著他們的目光,充滿鄙夷。
東夏士兵氣得臉紅脖子粗,對祈王使者團的態度,又惡劣了三分。有東夏部族首領知道此事,勃然大怒,紛紛慫恿東夏王,直接去挑了那個不長眼的懦夫,把土地搶到手,不需受制於人。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紛紛附和,大皇子更是叫囂:「把那隻手無縛雞之力的大秦豬玀殺了,糧食都是我們的,還用得著看他臉色嗎?威脅!我呸!」
伊諾皇子反對:「祈王熟知江北事務,積威厚重,又有江東江北幾個世家支持,我們也需要傀儡來暫時控制局面,眼前戰局受制,在和談中輕率將他交出,也換不到什麼好處,不是殺他的好時機。」
大皇子恥笑:「弟弟菩薩心腸,任由廢物放肆。」
伊諾皇子怒:「怎可輕率行事?!」
東夏王看著兩個武勇能幹的兒子爭執不休,隱忍不發。
入夜,柳惜音步入胡青的帳篷,遣開眾人,盯著看了半晌,冷道:「迅速離開,去該去的地方,別胡亂插手我的事。」
胡青狐疑地看著她。
柳惜音臉上沒有表情:「機會將至,沒時間了。」
胡青輕飄飄地岔開話題:「你身為姬妾,夜半私赴男人,不怕被人看見?」
「看見又何妨?」柳惜音滿不在乎,「我身為祈王府出來的女人,來看一眼祈王派來的使者,認識的老熟人,又有何妨?撒撒嬌就過去了。」
胡青聰明,猜透她的打算,暗自心驚:「明明還有生機,你何苦要將自己置入萬劫不復之地?」
柳惜音笑得陰森,沒有月色的夜晚,搖晃的燭光照耀下,他就好像地獄裡回來索命的魂魄,她一語雙關道:「什麼生機?我已在萬劫不復之地。」
胡青臉色陰沉,看著南邊,暗示:「你表姐會內疚的。」
「她?」柳惜音笑了,強硬的表情柔和下來,眼裡流露出三分如水般溫柔,她低下頭,用最多情的聲音道,「讓她生生世世忘不了可憐的柳兒,時時刻刻念在心上,豈不更好?」
說完,她決然而去。
胡青留在原地,看著一閃一晃的燭火,搖頭歎息。
他知道柳惜音漂亮的皮相下是比火還烈的執拗性子。
只是沒想到,此女的圖謀,比他想的更狠,更絕,更毒。
人不畏死,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