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都說姻緣天注定,老天大概忘了她。
萱兒輕輕嘆了口氣,在燈花下咬斷最後一根繡線,帕子上交頸鴛鴦栩栩如生,可是她永遠不會送出去。
人人都說南平郡王府裡的將軍是全天下最好的主母,郡王也是好相處的人,身為妾室能得如此安穩生活,已是天大的恩賜,至少楊氏和眉娘都很滿足。可是她遠遠看著郡王與將軍夫妻恩愛,心裡總有莫名的刺痛,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溫柔地看她。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說:「長大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說:「誰稀罕你這臭猴子!」
他問:「臭猴子娶你好不好?」
她說:「你這笨蛋最討厭了!」
父母都說他們天生一對,開著玩笑要定親。
未料,一場大火,牽連整條街道,家產盡毀,他隨父親離開了京城,她被賣入王府,先做繡娘,再做侍妾。
從此謹小慎微,再無笑顏。
原以為,這是命。
他生死未卜,她今生已定。
杏花小巷,回眸瞬間,偏偏讓她再見到他。
瘦高少年已是滄桑男人,白淨的面孔變得黝黑,一襲樸素青衣。
他說:「萱兒,我跟父親出海了,賺了許多許多的錢,還了債還有許多,買了個小鋪子做買賣,能養得起媳婦了,我急著去你家提親,可是……」她梳著婦人的髮式,戴著昂貴的珠寶,已不再是幼時模樣,卻依舊是他記憶中朝思暮想的那個會偷偷為他補壞掉衣服,幫他遮掩壞事的漂亮小女孩,而且更美麗了,「你過得可好?」
她呆呆地看著他,不敢置信,過了許久才胡亂點頭:「將軍待我們極好。」
他將一個錦盒塞給她:「這是你小時候吵鬧著想要的,算是……哥哥為你添的妝。」
她上了馬車,偷偷打開錦盒。
錦盒裡,靜靜地躺著一串大紅琉璃串成的項鏈。
他依舊記得,自己最愛的顏色。
她回過頭,悄悄掀起車簾。
他愣愣地站在杏花小巷路口,痴痴地看著。
眼神和郡王看將軍一模一樣。
她緊緊抱著妾室永遠不能戴的項鏈。她的最愛,早已與她無緣。
想著想著,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了下來。
他日日在郡王府外徘徊。
她日日在郡王府內憔悴。
最終,她托貼身侍女將項鏈送出,附言:「今生緣,來生續。」
未料,被與她有舊怨的婆子人贓並獲,添油加醋,一狀告去將軍處。
皇家妾室私相授受,是死罪。
未待傳召,她白衣素縞,懸樑自盡,昂首受死,只求來世。
將軍飛刀突至,斬斷白綾,沉默不語。
在幸災樂禍的聲音中,最柔弱的她沒有哭,努力辯解。
將軍拾起那串紅琉璃項鏈,輕輕掛上她頸間:「果真是大紅適合你,那男人好眼光。」
她不解,抬頭。
將軍擺手:「去吧。」
她搖頭:「可是,郡王府的名聲……」
眉娘笑著塞給她一把銀票地契。
「郡王府有個屁名聲!」將軍怒道,「少廢話,你進門那麼久都不得寵,早該逐出家門了,以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這是郡王說的話。你再回去告訴那混賬小子將軍的話,以後敢欺負老子舊姐妹,老子把他腦袋都扭下來!」
眉娘笑嘻嘻,捏著她耳朵偷偷說:「嘴笨舌拙的傢伙,記得逢年過節過來請安,我會和你炫耀新珠寶的。」
楊氏嘆息:「有福不會享,要去過苦日子的傻子。」
大紅嫁衣,十里紅妝。
今生緣,今生續,杏花滿頭,良人白馬來。
縱使不再富貴,她眼角是笑出的眼淚。
姻緣。
或許錯了能重來。
2.女孩子都很害羞婉轉,面對求親的時候只有兩句話,若是不喜歡的男人,就說:「女兒願終生侍奉爹娘。」若是喜歡的男人,就說:「女兒任憑爹娘做主。」
英武大將軍府。
秋老虎歡喜:「閨女啊,你看這男人如何?長得面皮俊,還是個秀才呢!」
秋華面無表情:「女兒願終生侍奉爹爹。」
秋老虎急切:「閨女啊,你看這個呢?雖然家境差點,但是個舉子!」
秋華面無表情:「女兒願終生侍奉爹爹。」
秋老虎焦急:「閨女啊,這男人好,牛高馬大,還有學問!」
秋華面無表情:「你煩不煩啊?!都說願終生侍奉爹爹,給你養老送終還不好啊?!」
自東夏一戰回來,秋老虎官位水漲船高,事業有成,春風得意,前途似錦,唯一不得意的是雙胞胎女兒,還有一個沒嫁出去。於是他再接再厲,重金廣招媒婆,為求嫁女,唯一條件是要有文化。
雖然秋華長相、性格實在不咋地,但世上對權勢、金錢、慾望高於美色的男人也不少,有很多貧寒人家的學子或是高門不得志的庶子,都願意攀上英武大將軍府,順便和南平郡王府和胡將軍府扯上關係,襄助仕途一帆風順,來求親的人質量雖比同門第的大家閨秀差不少,但比起最初的卻是好了許多,至少媒婆怕挨打,沒把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紈袴弄來糊弄了。
奈何秋華死活不依,橫挑鼻子豎挑眼,誰都看不上。
秋老虎愁死了。
門房來報,許侍衛再次登門求見。
「不見!」秋老虎現在哪看得起這目不識丁、打架還不如自己的窩囊廢?無論如何都不肯把寶貝女兒嫁給他。奈何許侍衛的韌性是一等一的好,死纏爛打一次又一次登門,煩得秋老虎直威脅:再照此下去,兄弟都沒面給!
許侍衛不依不饒。
秋水回娘家省親,纏著妹妹偷問私房話:「我覺得人家喜歡你那麼多年也不容易。」
那年在軍中,偶爾從敵軍手裡救下許侍衛,他就古古怪怪的,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努力討好,時不時搭句話,送點東西,偏偏又膽小,看著將軍不敢上前。秋華對他有些不耐煩:「那個姓許的,沒用又膽小,就是煩人,誰稀罕他?我男人必定要像將軍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秋水想了想,飄忽著走神。
秋華依舊在哼哼個不停。
秋水拿妹子無奈何,找夫君商量去了。
胡青出謀。
兩天後,秋水上門,興高采烈地告訴妹妹:「你說得對!那姓許的哪配得上我們秋家女兒!」
秋華附和:「對!」
秋水:「咱們要趕走他!」
秋華困惑:「怎麼趕?」
秋水得意:「我問了夫君,他讓我扮成你的模樣,當眾罵他沒文化,沒本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鐵定不敢再上門來纏你!」
秋華愣了:「太狠了吧?」
秋水拍拍她肩膀:「有啥大不了的?這等男人不教訓是不知道厲害的!」
從此往後,許侍衛再不上門。
秋老虎極是歡喜,繼續物色他的好女婿。
庭前劍花紛飛,少了糾纏自己的男人,秋華心裡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些什麼。
不知道是悔還是懊惱。
總之,連毅力都沒有的傢伙,果然是窩囊廢!
那姓許的受點挫折就退卻,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歡自己!
男人都是白痴!廢物!混賬!
她這輩子都不要嫁人了!
輾轉反側,三月遊園,她又見著了他,手裡鞭子緊了緊,想上前開揍,後來想想,又硬生生壓下脾氣,扭頭不看。許侍衛卻悄悄地跑過來,漲紅著臉皮,扭著衣角,支支吾吾半天,方道:「秋華妹子,咱學會《三字經》了……」
秋華莫名其妙,這玩意和她有什麼關係?
許侍衛結結巴巴:「咱……咱也是讀書人了。」
秋華冷問:「然後?」
許侍衛努力解釋:「你爹說,非要你嫁讀書人,怎麼也不肯把你嫁給我。我問胡軍師,他說讓我先去唸書,念了書再去求親,我還寫了詩,你看這字怎麼樣?」
秋華猛地明白自己被妹妹和妹夫算計了,臉上有些發燒。她接過紙條,掃了一眼,彆扭道:「什麼濕的乾的,我又不認識,你自個兒唸唸。」
許侍衛急忙:「春天柳樹綠,夏天知了叫。秋天黃葉飛,冬天雪做花。華妹子,你說可好?」
秋華的臉燒的更厲害了:「還行,比書上好懂。」
許侍衛一個勁傻笑:「你說咱爹會喜歡嗎?」
「他懂個啥?是個字都說好,」秋華扭頭跑了:「誰是咱爹?不要臉。」
「女兒啊,這許侍衛還有點出息,這首詩寫得真是妙啊!你爹就沒見過那麼有天賦的讀書人,你看嫁他如何?」
「不想再聽囉嗦了,你隨便做主就是。」
姻緣。
或許只要一點執著與耐心。
3.榮陽公主守寡多年,性情驕悍,素有惡婦之名。
京城年少,聞風喪膽,皆不敢近。
英武大將軍喪偶多年,性情凶殘,素有粗人之名。
京城閨秀,聞風喪膽,皆不敢近。
秋老虎續絃風聲傳出,時有上門媒婆,奈何他看著那些嬌滴滴的姑娘就胃痛,只懷念當年那潑辣彪悍、情深義重的前妻,看誰都覺得沒意思。思前想後,終歸是脂粉堆裡使銀子玩玩,棄了這念頭,讓京城的不受寵的姑娘們都大大鬆了口氣,讓媒婆們鬱悶了許久。
兩個女兒受不了自家老爹鬱悶過度,時而嘆息沒個知暖知熱人,時而讚歎獨身自由快活的扭曲行為,紛紛回娘家,帶著父親去和達官貴人們一起去聽遠道而來的高僧講經。未料,到廟裡聽說要吃齋戒,他就立馬拍拍屁股閃人。
「天上掉下個仙女兒,跟爺一起吃狗肉。」他哼著不著調的歌,獨自策馬溜躂。
走至鷹嘴岩,天上竟真的掉下個美人兒。
美人兒與馬車一起墜落,秋老虎雖愛殺人,卻也有大是大非,不是見死不救的小人,急忙出手,重重接下,砸得他手腕陣陣發麻,然後往懷裡看了眼,嗯……胸不錯,屁股也不錯。
美人兒衣衫凌亂,臉色發白,卻沒有暈,她睜大眼茫然了片刻就站了起來,渾身都是殺氣,怒道:「該死的上官小婉,老娘今日未死,便是你死!」
好鎮定的妞!好辣的妞!好大胸的妞!
天下竟有如此尤物?!
秋老虎摸著下巴,看忘形了,冰封已久的小心思開始一跳一跳。
潑辣的美人兒罵完才回身,謝過他救命之恩,問:「壯士高姓大名?日後必有重謝。」
秋老虎腦子一熱,衝口而出:「姑娘嫁我可好?」
美人兒怒,立即一巴掌:「可惡!」
秋老虎再問:「姑娘以身相許可好?」
「無恥!」美人兒大怒,再給他一巴掌,轉身就走。
秋老虎捂著臉蛋,在後頭跟著:「姑娘,俺家有屋有地沒媳婦,你想想呀。」
美人兒回頭,再給了他一巴掌。
自凶名在外,滿天下就沒敢惹英武大將軍的,這女人膽量驚人,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端的是三貞九烈,打得他像回到當年母老虎還在的時光,打得他心花怒放,偏偏嘴笨舌拙,說出來的話就好像在坑人。
秋老虎只能呆呆地站著,看美人兒昂首挺胸,越走越遠,只覺今生今世,非得把這潑辣的母老虎娶過來,才配得上自己,卻發現自己忘了問對方名字。
他回去立即找胡青商量。
胡青聞言,稍微打聽後,回覆道:「那是榮陽公主。」
秋老虎誇:「怪不得長得比郡王爺還標緻!」
榮陽公主出了名的善妒貌醜,胡青為他非同尋常的審美嚇得眼角都抽了抽,然後勸:「榮陽公主很風流……」
「風流才夠味!」
「榮陽公主很善妒!」
「有她我還要個屁女人啊?!」
「榮陽公主很彪悍!」
「老子皮厚耐揍!」
「榮陽公主的婚事得皇上做主。」
秋老虎兩眼閃動著祈求的星光,握著胡青的手:「女婿啊……」
榮陽公主也沒想過,救人的傢伙就這樣纏上了自己,更沒想到那是英武大將軍,她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只能耐著性子周旋。很多年前,她也曾有過少女情懷,以為嫁得如意郎君,奈何如意郎君不喜她的脾性,臉上裝得正人君子,新婚燕爾了幾日,私下裡做左一個右一個偷人,她是皇家的女兒,是長姐,哪能受得了窩囊氣?她驕傲高貴,狐狸精則楚楚可憐,左一個全是我錯,右一個奴婢低賤,壓得她有氣無處發,終於忍無可忍手刃了狐狸精,那該死的男人卻給嚇得一激靈,就這樣去了。
女子善妒無德。
夫君在外頗有才名,打抱不平者甚多。
姐妹們勸她忍讓,她不依,卻被越描越黑。
三人成虎,百口莫辯,最終她惡名遠颺。
她恨極,破罐子破摔。
女人要溫良順從是嗎?我偏要驕橫跋扈!
女人要三從四德是嗎?我偏要胡鬧放縱!
女人要善良溫柔是嗎?我偏要凶狠潑辣!
女人要從一而終是嗎?我偏要放蕩不羈!
英武大將軍前途似錦,用不著靠女人裙角往上爬,她以為秋將軍聽過自己的惡名後會退卻,可是那大字不識的粗鄙男人卻認認真真地守在她府門口,始終如一。
緊接著,她聽見了更多傳言。
「秋將軍聽見有人說你不是,揍了人。」
「秋將軍說你是好女子,好女子絕不受窩囊氣。」
「秋將軍醉後叫你的名字。」
「公主,公主,你真的不願再嫁嗎?」
「別說了,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榮陽公主拂袖起身而去。當夜,她想了許久,最終遣散了面首。梳妝櫃中,是出嫁時刻的印章,她細細撫摸上面的「一心人」字樣,撫心自問,她還能做回好女人嗎?男人三妻四妾是循例,她實在受不了再一次被嫉妒煎熬的痛楚。
秋將軍是好人。
所以,她不能嫁。
南平郡王妃上門,榮陽公主接見。
葉昭穿著男裝,端的是英姿颯爽。
榮陽公主卻失去往日調戲的心情,懨懨的坐在首位。
葉昭不擅長與娘兒們說閒話,清了清嗓子後直入主題:「那老虎跟了我許多年,雖然長得醜了點,脾氣直了點,腦子笨了點,卻是有情義之人。可惜媳婦死得早,兩個閨女嫁了人,還沒續絃。」
榮陽公主問:「好男子成功立業,還怕無妻?」
葉昭道:「他口味與常人不同,嬌滴滴的姑娘們排著隊來,他一個都看不上,說只喜歡潑辣厲害的姑娘,能把他收拾服帖的才算數。可惜他實在沒美貌,怕是這樣的女子難看得上他啊。」
榮陽公主沉默不語。
葉昭察言觀色,硬著頭皮,照著胡青的吩咐又道:「以前軍中胡吹,大家都說秋將軍打仗能頂千軍萬馬,屋裡也頂千軍萬馬,跟他的媳婦想必是有福的。」
榮陽公主的臉微微一紅。
葉昭從懷裡摸出條長鞭,「嘆息」道:「老虎說,找著媳婦就用這鞭子下聘,若是他拈花惹草對不起媳婦,就跪屋簷下光著膀子任老婆抽。」
榮陽公主劈手奪過鞭子,怒道:「男子漢怎能如此畏妻?」
葉昭攤手:「老虎說,戰場不敢殺人不算真男子,閨房不怕媳婦也不算真漢子。」
榮陽公主羞怒:「滾!」
葉昭難得被女人下逐客令,趕緊摸摸鼻子跑了,連東西都忘了取回。
過了三日,聽說榮陽公主密會英武大將軍。
半月後,皇太后下旨賜婚。
鑑於榮陽公主風流往事,人人暗笑秋大將軍即將成為大秦第一綠帽王,只盼著他家再生笑話,超越南平郡王府。
未料,榮陽公主婚後,掃盡鉛華,收起豔服,閉門謝客,再無風流韻事傳出。秋大將軍自此青樓絕跡,終身未曾納妾,夫妻恩愛,竟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連臉都未曾紅過,人人納罕。
姻緣。
或許只是遇上對的那個人。
《將軍在上,我在下/將軍在上》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