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睜開眼一看,四下不知怎的朦朦朧朧的,我彷彿籠罩在霧靄之中。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還是一樣。該不是眼睛得了甚麼病吧?我連連眨眼,這時我忽然察覺一件事。
這片朦朧似乎不是霧氣,看起來比較像是空氣中飄浮著細微的甚麼,或許以顏色極淡的煙來形容更為貼切。
還在牀上的我慌張坐起身子,就在這時,不知道甚麼白白細細的東西宛如雪花般盤旋了起來,瞬間纏上我的身體。
「嗚哇!失火了!」
我連睡衣都來不及換掉,四肢著地爬出了房間,一邊使勁抽動鼻子嗅著氣味,起火點在哪裡?是甚麼東西燒起來了?
但我完全沒聞到燃燒東西的臭味。難道不是我家失火?是別人家?只是煙先一步飄了過來?那麼警報還是沒解除。我們這棟公寓大樓共有十層樓,我家位在七樓,即使是別人家著火,如果運氣差一點或是逃錯方向,我一樣是沒辦法活著出去的。我想起從前看過一部電影叫做《火燒摩天樓》(註:《The Towering Inferno》一九七四年美國出品,經典災難片,由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保羅紐曼(Paul Newman)等眾多巨星共同主演,敘述一百三十五層樓高的摩天樓由於電線走火而引發的大災難。),片中被關在摩天樓裡的人們,由於輕忽小火災的危險性,接二連三地喪生……
霧靄似乎淡了一些,我直起身子走去廚房巡視,果然不見任何火苗。本來我就是一個人住,平常幾乎不開火,更別說使用瓦斯爐了,我連燒熱水都是直接用電熱水壺解決的。
我想去看看外頭的狀況,於是來到玄關,伸出腳正要套上鞋子,又發現怪事。我的黑皮鞋表面竟然附著薄薄一層塵埃,怪了,明明昨天才穿過脫下放在這兒的。
穿上鞋,剛踏出一步,突地有甚麼揚了起來,宛如蒸氣般又白又細,和方才在牀上坐起時遇上的飛舞雪花有點類似,看樣子應該是塵埃吧,但這麼濃的灰塵,要是吸進口鼻,一定會嗆得受不了,我卻毫無不舒服的感覺。
我走出玄關來到外頭走廊一看,只覺得空氣有點灰濛濛的,沒看見任何人驚慌失措地忙著逃離公寓大樓。今天是星期天,不可能整棟樓都沒人在呀?要是失火了,一定會有許多住戶大喊著衝出家門的。
我搭電梯想下去一樓看看。電梯到了六樓時,一名身穿白毛衣的中年女人抱著白貓走了進來,我們公寓大樓是允許養寵物的。女人看著我一身睡衣卻蹬著皮鞋,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悅。
但要說不悅,我心裡的感受也不輸她,因為她懷裡那隻貓身上不知為何一直飄出奇怪的霧靄;女人只要一動到貓,那霧靄就更濃。我定睛一看,發現那似乎是貓毛,無數掉落的貓毛籠罩貓的全身,似乎是由於靜電才勉強附在貓的周身,但一旦有動作,貓毛便飛揚到空中,我不禁緊貼著電梯內壁,儘可能遠離那隻貓。
來到一樓大廳,我透過落地窗看向外頭,一切如常,年輕人們正沿著步道散步。
我走出去外頭,二月的冷天下,這身睡衣打扮畢竟是太單薄了,冷空氣刺得我的皮膚都痛了起來,然而看到眼前的光景,我甚至忘了這刺骨的寒冷。
四下完全被濃厚的灰霧包圍,霧氣也飄到馬路上,順著大樓的外牆流動,將所有建築物吞噬,而且只要一起風,灰霧便劇烈地晃動。
好幾輛車通過我面前的馬路,而每輛車都拖著一大串固態物體,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固體,而是煙。汽車排氣管宛如蒸汽火車的煙囪般熊熊地吐出大量的廢氣,看來四下的灰霧就是由這些廢氣構成的。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難道這些汽車的引擎都壞了嗎?
不可能啊!而且最不可思議的是,路上的行人為甚麼都不為所動?
「您怎麼啦?怎麼穿這樣就跑出來了?」身後有人喊了我。
回頭一看,管理員正在公寓大樓前方掃地,但是每當他一揮動帚,便捲起大量塵埃,全往他自己身上飛去,即使如此,他還是一臉笑咪咪地掃著地。
「你在做甚麼?」
「當然是在掃地呀,大門前隨時保持乾淨,住戶們經過時才會有好心情吧。」管理員說著拿出一根菸點上了火。
下一秒,他彷彿怪獸般呼出一大球煙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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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症狀出現在你身上呀。嗯,也二十八歲了,的確很有可能發病。」
聽我說完昨天的災難之後,老爸望著我坦然地說道。我可是以相當沉重的心情說出這件事,老爸的語氣卻意外地悠哉。
老爸是眼科醫師。我在經過昨天突如其來的視覺驚嚇之後,倉皇失措之餘,發現似乎只有我看到了那些怪現象,於是我來到老爸的醫院求診。
「你說症狀?所以我真的是眼睛生病了?」
「不能算是生病吧,你就當作是自己擁有特異體質或是某種超能力就好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說這件事,但因為很難解釋,就擱到現在啦。」
「也就是說,老爸你早知道我的眼睛會變成這樣?」
「也不是。我不確定你會不會變成這樣,但我們家族有這種體質遺傳,大概隔個幾代就可會冒出一個人吧。像我爸爸,也就是你爺爺,他就有這種超能力,但是我就沒事。」
由於爺爺早在我懂事之前便過世了,我對他沒甚麼印象,即使他留下了一些照片,我還是不知道他長甚麼模樣,因為每一張照片上的爺爺都帶著大口罩和眼鏡,我一直以為爺爺視力很差,而且動不動就感冒。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試著問老爸。
「簡單講就是呢,一般人所看不見的細微粒子,唯有你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你看到周遭那些霧靄,應該都是懸浮空氣中的粉塵;猛然起牀時揚起的白色雪花,可能就是所謂的家塵(house dust);而汽車排出的廢氣,說穿了就是粒子的集合體,看在你眼中就宛如一大團煙霧了。」
「抽菸呼出的煙,在我看來就像一團雲一樣。」
「嗯,很有可能。」有著短胖脖子的老爸偏起頭來,「一般人只看得見煙剛呼出來、粒子密度較高時的模樣,但是你卻連非常稀薄的煙也看得清清楚楚。」
「為甚麼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之所以會成為眼科醫師,動機就是我想研究這類特殊案例。目前能確定的只有一點:你的視覺感受得到光以外的東西,或可說是接收得到某種電磁波吧。你的視網膜能捕捉各種粒子所發出的電磁波,傳送到大腦就會被解讀為看見了東西。」
文科出身的我聽到電磁波三個字,耳朵就自動忽略當作沒聽到。
「我不管原理甚麼的啦,老爸你不能幫幫我嗎?」
「幫你?幫甚麼?」
「讓我的眼睛恢復正常啊!現在這樣是要我怎麼過日子啊!」
沒想到老爸非常乾脆地搖了搖頭。
「雖然你特地跑來診所,但很抱歉,我幫不上任何忙。因為成因不明,我也無從幫起。哎呀,你就當成是你的宿命,與它和平共存吧。剛才我也說過了,這不算是生病,你爺爺也說過,久了、習慣了之後,自有它的樂趣在,而且常會幫上你的忙哦。」
「你怎麼能講得那麼樂觀?你知道一直看到怪東西有多痛苦嗎?你如果還算是個眼科醫師,麻煩你聽一下患者的要求好嗎?」
「唉,說不過你。」老爸說著搔了搔頭,這時從他斑白的頭髮飄出細細的東西,似乎是頭皮屑和細小的掉髮。接著他「碰」地擊了個掌說道:「你試試看戴眼鏡吧。」
「眼鏡?」
「嗯。那種特殊的電磁波似乎無法穿過玻璃和塑膠,換句話說,隔著這些質材的東西,你就不會看到奇怪的粒子了。」
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了,當我在公寓大廳隔著玻璃落地窗看向外頭時,景色一切正常。
「可是我眼睛又沒問題,戴眼鏡很奇怪耶。」
「你就當成是戴太陽眼鏡就好啦,你爺爺他平日也都戴著眼鏡呀。不過先不管你想不想戴,兒子啊,你找一天過來讓我精密檢查一下吧,千萬不准去找其他眼科醫師哦,我可不想被其他人奪走我的研究機會。」
老爸不知是否暗自雀躍找到了絕佳的研究素材,意味深長地衝著我一笑。
我因為是溜班出來看病的,一離開醫院,得馬上趕回去位於大手町的公司。
於是我攔下一輛吐著大量廢氣的計程車,跳上車朝公司奔去。遺憾的是,這輛車並非禁菸車,車內充滿了前一位乘客呼出的二手煙。然而老爸說的沒錯,我透過車窗看出去的景象都毫無異狀。
回到公司,辦公室內由於一直開著空調與循環抽風對流,受到外頭廢氣的污染狀況相對輕微得多,但話雖如此,空氣並不是清新的,每當有人走動,地面便揚起一層薄薄的輕煙,而且所有人都毫不在意地在辦公室內走來走去。記得從前的歌唱節目常會在歌手的腳邊製造大量乾冰效果,眼前的景象看在我眼裡,就是那副模樣。
我跑去總機櫃檯,兩位總機小姐並肩坐在櫃檯內,迎面坐在左邊的是我的女友由美,她一看到我,對我盈盈一笑。我發現她的臉龐周圍飄浮著一層淡淡的膚色霞光,而坐在右邊的總機小姐臉龐也有類似的霞光,但是色調與由美的略有差異。
「妳又在上班時間偷補妝哦。」我壞心眼地撇著嘴對她說。
「真沒禮貌,我哪有補妝。」由美說得有些心虛,一旁她的同事也低下了頭。
「別想蒙混過去,妳一定補了粉底吧。」
由美一聽我這麼說,迅速地張望四下,確認無旁人之後,湊近我問道:「你看到了嗎?」
「沒有啊,但我就是知道。重點是妳今晚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好啊。」
「那七點老地方見嘍。」說完我便離開了櫃檯。
回到辦公室一看,老樣子,「歲德燒」儀式仍持續著。
當然,歲德燒只是譬喻。在樓層角落的某區域正釋放出大量的煙,看上去宛如正月燃燒門松與注連繩(註:「門松」為三根竹子與松樹枝葉紮成,為一種讓神依附其上的器具,代表迎神;「注連繩」為稻草結成的繩飾,也是祭祀器具的一種,用以拉出結界,將惡運及不淨的東西隔絕於自家門外。日本迎春時習慣將此二物佈置於家門口祈求好運。前一年的門松與注連繩通常會於正月十五日燒掉,即所謂的「歲德燒」(どんど焼き)儀式。)的歲德燒儀式,所以我擅自這麼稱呼它。今天早上,我第一眼見到那壯觀的景象,嚇得我腿都軟了。
進行歲德燒儀式的那一區,其實是吸菸區。由於縣內推行公司行號內部區分吸菸區與禁菸區,現在幾乎所有辦公大樓內都另闢了吸菸區,原則上會規劃在空氣清淨機附近,但是吸菸者所呼出的煙量顯然遠遠大過清淨機所來得及處理的量,超過負荷的煙於是頻頻流向禁菸區的辦公室座位。我現在終於明白為甚麼討厭菸味的人會強力建議將吸菸區設置在辦公樓層外頭了。
我坐到辦公桌前開始工作,對桌的鈴木貴美子也拿著紙杯回到座位,杯口正冒出裊裊蒸氣,看到蒸氣的顏色,我知道她杯裡裝的是熱紅茶。
鈴木貴美子是我們部門首屈一指的大美女,要不是我早有了由美,可能也會蠢蠢欲動想追求她吧,只不過貴美子可是出了名地難追。
貴美子看也沒看我一眼便埋首工作。咦?我發現她應該是剛去補了妝回來,而且不知為何,她的頸項一帶飄著藍色的霧靄,我猜不出是甚麼東西造成的。
她似乎察覺了我的視線,訝異地看著我問道:「怎麼了嗎?」
「不不,沒事。」我只是暗自感歎妳還是一樣美麗動人吶。──我想輕佻地補上這句,畢竟還是吞回肚裡,移開了視線。現在這個時代,對女同事講這種話可是會被告職場性騷擾的。
歲德燒的煙霧中,走出一個大入道妖怪(註:大入道,日本傳說中的妖怪,為體形巨大的僧人,據說見到他的人都會生病。),雖然有著人的形體,但全身繚繞著黃褐色煙霧,面容模模糊糊的。大入道繼續邁出步子,煙霧也略微散去,那人的面貌愈來愈清晰,正是本部門的課長。
「喂,報告寫好了沒?」課長一見到我便語帶威嚇地如此問道。煙霧散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灰色西裝呈現有點髒的褐色,看來是煙的粒子沾到上頭了吧。課長的臉與愈來愈亮的額頭也比平日還蠟黃,應該是由於頭皮與臉上的油脂融混了煙粒子的關係。
「我正在趕。」
「動作快一點啊,明天會議前一定要讓我看到,知道嗎?」課長說完重重地往一旁的辦公椅一坐,緊接著打了個大噴嚏,我連忙側身一閃,因為課長口中噴出了大量的黃綠色粒子,當中摻雜著一些顏色特別濃的大顆粒,看樣子是痰的一部份。
課長所噴出混雜著唾液與痰的粒子彷彿從蓮蓬頭噴灑而出,飛散至空氣中,大部份直接落在坐在他正前方的貴美子身上,尤其是她握著的紙杯,許多痰粒子飛了進去,但她卻壓根沒察覺,依舊相當美味似地喝著杯中的紅茶。
課長毫無自覺自己幹了甚麼好事,裝出忙著閱覽文件的模樣,但就在他的視線不經意掠過我身後的瞬間,他突地站了起來。
出現在我身後的是常務,他是個非常注重門面的人。
「這次社內高爾夫大賽的統籌是你吧?那天我剛好有事不方便出席,先跟你告個假嘍。」
課長站得直挺挺地回話,他的西裝與臉龐依舊是黃褐色的。
這時,我發現我眼中的常務也有些不一樣,他白色上衣的胸口一帶飄浮著淡藍色的粒子,似乎是古龍水,我不禁轉頭看向貴美子,她頸子圍繞的藍色霧靄正與這款古龍水的顏色一模一樣。看著她豎起耳朵聆聽著常務與課長的對話,我想常務之所以無法出席高爾夫大賽,很可能就是為了空出時間與愛人幽會吧。
「久了、習慣了之後,自有它的樂趣在,而且常會幫上你的忙哦。」──我想起老爸曾這麼說過我的這種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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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的吧──?咦──?我不相信──!真的假的啊──?」聽完我的一番話,由美發出各式各樣的驚歎。我和她正在義大利餐廳用餐。
「是真的。我自己也嚇壞了,做夢都想不到會變成這樣。」
「哇──!太不可思議了──!」由美頻頻眨眼。她的頸子一帶宛如土屋環繞著一圈淡粉紅的氤氳,我察覺那可能是香水,也就是說,她應該是在約會前噴了才過來的吧。
我的特殊能力似乎愈來愈強了,到今天早上還只是看得見煙粒子,現在我已經能夠清楚分辨空氣中所存在的不純氣體為何物了。
料理送上桌來,侍者替我們的酒杯斟紅酒,這時我從上衣口袋拿出剛買的無度數眼鏡戴上。
「只要戴上這個,透過鏡片看到的景象就一切正常了。」我說。
由美卻臉色一沉。
「這樣我好像在和陌生人吃飯,感覺很怪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戴啦。」
「咦?會覺得怪喔?」我摘下了眼鏡。
送上桌的料理飄散出大量的水蒸氣,還有各個食材的氣味、油、調味料等等的微粒子,因此映在我眼前是一桌子的雲氣,而且從紅酒杯似乎正咻咻地迅速冒出某種物質,我一察覺那是酒精成份,連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接著我望向周圍,頓時掃興不已,因為我發現四下的空氣中竟飛舞著無數的塵埃,甚至落到桌面那些美味的料理上頭。這些塵埃來自四面八方,店內牆壁、天花板、地面、人們的頭髮、服裝,全都是塵埃的源頭,連侍者筆挺的制服看在我眼裡也宛如流浪漢的髒衣服。
「不行。再看下去,我會完全吃不下東西了。」我說著又戴上了眼鏡。
我把我剛才看到的景象描述給一臉訝異的由美聽,她聽完,也顯得毫無食慾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平常就是在這麼骯髒的環境中吃東西?」
「只要沒看到就算了啦。」我雖這麼說,握著叉子的手卻遲遲無法伸向食物,因為剛才的光景已經烙印在我腦子裡了。
從那天起,我便再也離不開眼鏡,不止吃飯的時候戴著,由於周遭不斷發出的氣體、霧靄等等一直干擾著我,我變成無論做任何事都戴著眼鏡,而本來不喜歡我戴眼鏡的由美,看久似乎也習慣了,還會稱讚我說「你戴起來還滿好看的呢」。
可是某天早上,我走出公司電梯時一個不小心讓眼鏡掉到地上,鏡片當場破掉。我本來就不是因為近視才戴眼鏡,身上當然沒有備用的,看樣子只能忍耐著撐過沒有眼鏡的一天了。
然而當我望向許久不曾以裸眼直視的世界時,登時目瞪口呆,因為四周充斥著不知名的氣體,所有叫得出名稱的物質都或多或少散發出某種粒子。人們一邊移動,身上穿的、手上拿的一邊冒出莫名氤氳,而髒污不堪的空氣就這麼經由人們的口鼻、皮膚吸進了體內;每個人的頭髮也紛紛飄出含有種種成份的霧靄,尤其是女性的臉龐,更是散發出五顏六色的霞氣。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雖然我也想走快一點,但眼前始終飄著各式各樣的雲霧,我連路都看不清楚了。
回到座位,課長正對著電話嚷嚷,從他口中傳出的吐息是淺褐色的,我當下便知道,他昨晚一定吃了大蒜。
課長呼出的氣息在空中擴散,隨著空調送出的空氣開始飄移。我連忙從座位站起身閃過,然而我對面的鈴木貴美子仍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盯著電腦,一副正在深思的模樣。課長的氣息抵達了她的座位,她瞬間露出痛苦的神情皺起了眉,緊接著以厭惡的眼神環視四周,確定臭味來源是課長時,她毫不掩飾地捏起鼻子站了起來。
課長的大蒜氣息繼續緩緩飄移,朝其他同事攻去,大家逐一露出不悅的神情。從大家的表情看來,離課長愈遠的座位,臭氣的濃度就愈淡。而課長卻完全沒察覺屬下們正露骨地瞪著自己,依舊不慌不忙地講他的電話。
一名女同事從抽屜拿出噴霧罐,朝空中一噴,似乎是芳香劑,她身邊的人紛紛暗中鼓掌叫好。
芳香劑的噴霧迅速擴散,我也吸到了,甜甜的香氣在鼻腔中蔓延,然而那個氣體在我眼中,呈現的是帶有毒性的粉紅色。同事們吸進了那粉紅香氣,露出滿足的笑容。
午休時間一到,我上到屋頂去。上班的日子,在這兒享用由美親手為我做的便當,就是一天中最開心的事了。而且無論天氣再冷,我還是會跑來屋頂用餐,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我覺得這兒的空氣多少比室內的要乾淨一些。
我和由美在屋頂唯一的一張長椅上並肩坐下,她拿出一個橘色塑膠便當盒。
「來,今天是包了明太子的特製飯糰哦!」她打開便當蓋,將便當內容物亮在我面前。
「哇!看起來好好吃哦……」
我正要拿起飯糰,突然停下了手。
因為整粒飯糰竟然染著薄薄的一層橘色,我很快就明白那是甚麼了,正是塑膠便當盒的成份微量揮發沾附到飯糰上頭,而且不用說,由美是看不到的。
「怎麼了?我捏得很醜嗎?害你沒食慾?」由美一臉不安地問我。
「沒事沒事,一看就知道很好吃呀!那我開動嘍。」說著我抓起飯糰,盡量別開視線大口咬下去。飯糰非常好吃,和平常一樣美味。
「喔,差點忘了,還有茶哦。」
由美拿出水壺,那是和便當盒成套的水壺,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她將熱茶倒入白色的塑膠杯裡遞了過來,「喏,給你。」
「嗯,謝謝。」我拿過杯子朝杯裡一看。
不出所料,在我眼中,那是一杯混了白色塑膠揮發成份的白濁的茶。
我閉上眼,咕嘟一口喝掉了茶。這很平常,沒事。要是戴著眼鏡,我一樣是毫不知情地吞下肚的,沒問題的。證據就是,味道和平常一模一樣,沒有怪味,不是嗎?──我在內心如此告訴自己。
「好喝嗎?」由美問道。
「嗯,好喝,和平常一樣好喝呢。」我繼讀吃下混了塑膠揮發成份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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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星期六,我陪由美前往都內某所小學參觀她姪女的合唱表演。
「那所學校是新落成的,聽說非常漂亮哦。」由美興奮地說道。
我們來到校門口,一如她所說,確實是美侖美奐的一所學校,外牆白得炫目。我和她走向舉辦合唱表演的體育館。
之前聽由美說,今天是全校兒童都會上台的合唱表演,但不知為何,現場來參觀的家長人數並不多,我問由美原因,她偏起頭回道: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很多小孩子以身體不適為由請假了,可是又不是流行性感冒,甚至有人在猜是不是由於這所學校的教育水準太高,有些小孩子學習方面跟不上其他同學而不想來上課,因為啊,聽說那些請假在家的小孩子都精神好得很呢。還有一些小孩子一翻開教科書就說頭痛,所以一定是心病啦。」
我聽了由美這麼說,也覺得不無可能。
「我去一下廁所。」說完後,我走出體育館。
由於所有人都跑去體育館了,校舍內一片空蕩蕩的,看來擅自走動觀摩應該不至於被制止,於是我走上校舍階梯,邊走邊摘下了眼鏡。
而於此同時,我的眼前一片灰濛。
嚴格來說,並不是灰色的,而是各種色彩混合而成的灰暗顏色,我定睛仔細一瞧,包括紅色、藍色、黑色、橙色等繽紛的氣體份子全混在空氣中。
走廊是最近少見的鋪木地板,顯然上過了蠟,然而地面的蠟卻湧出灰色氣態物質,我想起曾聽說地板亮光蠟其實是含有有機磷劑的。
而牆面與天花板也微微地釋放出氣態物質,是我先前曾見過的甲醛氣體。
我打開某間教室的門一看,教室內同樣充斥著蠟的氣態揮發,而且不止如此,課桌椅表面的塗料也不斷地朝空中散發出揮發劑粒子;牆上的課表也冒出氣體,原來是以麥克筆寫下的字內含的溶劑揮發的關係。
看到講桌上有一本國語課本,我拿了起來想翻閱。
沒想到一翻開書頁,印刷油墨的氣態揮發便迎面襲來,油墨的臭味刺激著我的鼻腔,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小學時代,每當翻開新教科書,這種撲鼻的油墨氣味總是讓我雀躍不已。不,我不該沉浸在懷舊情緒中的,由美方才的話又浮現腦海──「還有一些小孩子一翻開教科書就說頭痛。」
我走出教室,走進前方的廁所,發現裡頭有一處正拚命冒出七彩的蒸氣,我湊過去一看,那兒正吊著一個芳香除臭劑。
我走出校舍,朝花圃方向前進,因為我發現那一區正飄著詭異的氣體,走近一看馬上就曉得源頭為何了,正是花圃內遍灑的除草劑。
「你在幹嘛啦,上個廁所怎麼上那麼久!」我一回到體育館,由美氣呼呼地質問我。她幾乎全身散發著化學物質,指甲塗得紅紅的十隻手指頭也不斷冒出揮發氣體。
「抱歉抱歉。」我說著戴上了眼鏡。
整場合唱表演氣氛並沒有預期中的熱烈,一方面如由美所說,許多小孩子都缺席了,而出場的小孩子看上去也不大有精神,彷彿被甚麼吸走了精氣。
「對不起,今天這場表演好像沒有很盡興呢。」回家的路上,由美向我道歉。
「沒事啦,別放心上,而且託今天這趟的褔,我才能大開眼界呢。」
「大開眼界?你看到甚麼了嗎?」
「嗯,很多東西嘍。」
「是喔。」緊接著,由美連打了兩個噴嚏,只見她緊緊按著鼻子說:「慘了……」
「怎麼了?」
「每年都會報到的又開始了,春天也快來了吧。」
「啊。」
我摘下眼鏡。
黃色的煙正逐漸掩上整個城鎮,宛如海嘯般席捲而來,黃煙鋪天蓋地從天而降。
黃色粒子經過我的眼前朝由美飄去,我眼睜睜看著她將小粒子吸進鼻腔裡。
「哈啾、啾、啾!」由美連連打著噴嚏,眼淚也流了出來。
「妳還好吧?」
「好個頭啦!」
不過個性總是未雨綢繆的由美,皮包裡當然有口罩,她拿出來戴上遮住口鼻之後,再戴了透明蛙鏡。
「討人厭的花粉!快點消失吧!」由美兩眼水汪汪地說道。
只有花粉會害妳過敏,妳就該慶幸了。──我在心中如此低喃,一邊戴上了眼鏡。接著我不禁心想,看樣子以後也來固定戴口罩好了,當然,不只是為了擋花粉用。
我忽然想起,過世的爺爺也總是口罩不離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