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被鹿丹無情毀滅,鳳鳴像被霜打了一樣發蔫,渾渾噩噩吃了隨茵送上的晚飯,脖子上忽然竄過一陣冷風。
鳳鳴打個哆嗦,向窗外看去,訝道:「下雪了。」
果然,窗外簌簌下著滿天雪粉,因為入夜,黯淡月光下看不見雪白,只是濛濛一片混沌。鹿丹也走到窗前,凝神看了很久,輕道:「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不知道明年是否還能看見這樣美麗的雪景。」側過頭,忽然給鳳鳴一個美絕人寰的微笑,低聲道:「多謝鳴王義借的糧食,否則百姓們對著隨之而來的數十場大雪,不知要失去多少條性命。」
鳳鳴聽他說得真誠,心裡一熱,暗暗握住鹿丹垂在身側軟中帶骨的手掌,抿著唇對他笑了笑,滿懷感歎道:「若你不是東凡國師,那該多好。」
鹿丹緊緊回握住鳳鳴的手,緩緩吐氣道:「我卻是永不會後悔的。」
鳳鳴微愕,轉頭瞧他。鹿丹不再說話,唇色逸出一絲滿足的微笑,斂眉沉思。
難得的和藹寧靜,忽然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來人顯然心裡焦躁不安。
到了門外,不速之客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只聽見又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把低沉的男聲壓抑著怒氣道:「你們連本王的路也敢攔不成?」
鳳鳴偷瞧鹿丹。鹿丹眼中掠過一絲暖意,又隱隱藏著憂慮。
當即恍然,能這樣牽動鹿丹的,又能大模大樣闖進森嚴的天地宮的,除了那殷紅繩的另一個主人外還有誰?
門鎖在外面被打開,傳來一聲拖長了嗓子的高喝:「大王駕到!」
「不必你們伺候,都給本王退下。」
東凡王的身影,出現在鳳鳴眼前。
房門無聲無息關上,房中三人猛一照面,都沒開口說話。簌簌冷風夾著雪片,越過窗台飄入鹿丹衣後領中,他竟毫無察覺。
鳳鳴定睛打量,東凡王不過二十歲出頭,國字形臉,眉目像刀刻般深邃,眼睛炯炯有神,反而少了帝王常見的暴虐陰騭。
鳳鳴是西雷鳴王,又是被拐到東凡來的,當然沒有向他行禮的必要。可鹿丹身為國師,見到他竟也沒有行禮,表情複雜地瞅了東凡王半晌,幽幽歎了一口氣,道:「大王何必?」
東凡王瞧見鹿丹,倒似怔住了,一抬眼見窗外雪花隨風飄進房中,驀然驚醒過來似的震了震,壓抑著步子緩緩走到鹿丹面前:「唉,你……你又是何必?這樣實在不值……」
「國家安危若可由鹿丹的性命解開,那又有什麼不值?」鹿丹揚眉,緩緩笑開了。反手一把,緊緊握住東凡王的手,沉聲道:「大王記住了,今日之事是我鹿丹起的頭,和大王毫無干係。」
東凡王搖頭道:「什麼都可做你,唯獨這條不行。」
「祭師院野心勃勃,大王若不理會神靈的恩旨擅自介入此事,不正中了她們的詭計?」
東凡王也算本事,任鹿丹說破了嘴皮,只有一句:「唯獨這一條不行。」
鹿丹眉目問焦慮漸現,還欲再說,卻被東凡王一把摟住,咬牙道:「保護這王位有何用?你不在了,我還不是任人宰割?你離開東凡這段日子,她們已經源源不斷送來貴族女子書像,逼我立後。我……我是寧死也不和別人共寢的。」動情處,也忘了大王身份,不稱本王,口口聲聲說著「我」,哽咽起來。
「你……你……」鹿丹被他一抱,彷彿全身的僵硬都忽然融化了,猛然把他反摟在懷裡,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兩人抱在一起,才看出鹿丹其實個頭比東凡王還高出那麼一點。
鳳鳴目不轉睛把這君臣之問的甜甜蜜蜜欣賞了半天,暗忖打破別人的悲情告別雖然頗不人道,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死神的微笑越來越清晰,也只好做一次棒打鴛鴦的反角。
無奈地大聲咳嗽一聲,把眼裡早容不下旁人的東凡王和鹿丹驚醒,對著滿臉尷尬的東凡王送去一個燦欄的笑容:「東凡大王你好,我是西雷的鳳鳴,乃你們家鹿丹國師請來的客人,呵呵,雖然他請客的手法實在不怎麼討人喜歡。」
東凡王目光轉到鳳鳴處,早少了看向鹿丹約含情脈脈,冷冷點頭道:「原來是西雷鳴王,久仰。聽說鳴王詛咒聖宮倒塌,不知我東凡何事得罪鳴王,竟惹來鳴王如此怨恨?」
他對鹿丹滿腹痛惜,當然將一肚子不滿都倒在惹事的鳳鳴身上。如果不是鳳鳴詛咒聖宮,事情怎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鳳鳴沒想到東凡王第一句就興師問罪,張口結舌了半天,心中忿忿不平:不是你那鹿丹我會落到這個田地?你是大王當然護著寶貝情人。猛然想起容恬也是個愛護短的,心口猛然抽搐,像被刀剮似痛。當即收起笑臉,擺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別過頭哼道:「為大王者應以不恥下問為美德,可歎大王到生死關頭都不懂這個道理,自白拖累國師一條性命。無妨,大王儘管和國師抱頭痛哭,明日我和國師一起被祭師院的人宰了,大王再找一個美人就是了。」
鹿丹皺眉道:「救命之策我們自行籌畫,大王無須過問。」
東凡王早精神一震,居然臉色立轉,忙跨前兩步慇勤地朝鳳鳴拱手,眼睛發亮道:「久聞西雷鳴王智計無雙,心中一定早有定計,若真能讓國師度過此劫,東凡無物不可相送。」略微猶豫,咬牙道:「就連天地環,本王也不會吝薔。」
「大王萬萬不可捲進此事!」鹿丹跺腳,將東凡王一把扯回身邊。
誰知東凡王居然一把抱住了鳳鳴,哀求道:「鳴王,你定有計策的,只要救了他,才王拿性命換上也甘願的。」
鳳鳴被這堂堂一國之君樹熊似的抱住,眨著眼睛愣了半天,半晌才想起這樣抱著不對勁,手忙腳亂把東凡王抓在衣襟上的手掰開,忙道:「大王,大王你先把手鬆開,妙計我沒有,謬計倒是有一條,不過需要大王配合,哎呀你先把手鬆開。」
「鳴王請說,本王無不應允。」東凡王鬆了手,把鹿丹強勢地抱住,口中仍在對鳳鳴許諾。
「我需要硫酸……不不,我需要硫化物啊!什麼都行,你幫我弄到那個聖湖裡去……」
尚未說完,鹿丹已經拖著東凡王往門外走,沉聲道:「此事與大王無關,大王先回去吧!」
「本王不走!」東凡王忽然低吼一聲,猛然掙脫鹿丹的手,從頸項上摘下一個紅繩繫著的小瓶,昂然道:「你若將我推出這門,我就在門後把這個喝了。」
不知瓶中放了什麼危險物質,鹿丹面色驟變,眼睛瞪得駭人,剛欲握拳,又似乎自覺此刻不可動怒,強壓著胸膛的起伏,歎著氣緩緩道:「你身為東凡大王,怎可如此輕賤自身?」
東凡王捏緊了瓶口,低聲道:「祭師院禍亂朝政,百姓饑寒連年……我本來就是個失敗的大王,你難道不知道嗎?」
「咳咳……」打斷這樣感人的場面真是罪過,不過鳳鳴這兩聲咳嗽還是中氣十足,足以引起兩人注意。
發覺兩人視線轉到自己身上,鳳鳴又咳嗽兩聲,老氣橫生地勸道:「恕我多嘴,這事是國師不對。國師此刻苦不向東凡王求助,明日恐怕就從活色生香的美人變成冷冰冰的屍體了。國師一死,大王勢力頓減,豈不要被那群女人活活整死。我知道國師不欲牽連大王,不過橫也死豎也死,不如大家齊心協力賭一睹,度過這次難關?」
東凡王連連點頭。
鹿丹目視鳳鳴,幽幽道:「本國師拿性命賭鳴王可以挫敗祭師院,已經輸了大半。實話說,現在鹿丹對鳴王再沒有從前的信心,也不希望大王被牽扯進來。」
「呃……這個……」鳳鳴臉紅過耳。
「不過……」鹿丹卻又淺笑起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鹿丹再不能勉強阻止。唉,你這性子為人君主,叫我怎麼安心扔下?」最後一句,是對東凡王說的。
東凡王頓時臉色一喜,走到鳳鳴面前,深深拜倒:「時間緊迫,請鳴王賜計。」
鳳鳴也鬆了一口氣,立即滔滔不絕起來:「第一個需要的是硫化物,哦,硫化物你不懂是不是?硫酸,你們有沒有見過硫酸?火藥呢?……什麼,沒聽過火藥?那那那……那硫磺總該聽過了吧?……」
解釋了半天,東凡王依然一臉莫名其妙。
鹿丹試探著道:「鳴王何不用紙筆劃出來?」
「那是元素啊!要我畫離子結構圖給你嗎?畫了你也沒有顯微鏡啊!」鳳鳴挫敗地低吼一聲,坐在床邊撓頭。
窗外雪越來越大,地上已經鋪了白茫茫一片,鹿丹在三人中最為從容,走到窗邊關了窗戶,又揚聲道:「隨茵添火。」
隨茵輕輕應了一聲,進門添了柴火,無聲退了出去。
房那頓時暖和不少。
「那個……」鳳鳴悶了一會,重新振作起來,放棄化學語言,抬頭用古代人盡可能聽懂的詞彙問:「火山附近,有沒有什麼奇怪的礦物質?例如看起來顏色古怪的石頭,聞起來味道很怪的氣體。」
「山上的石頭千奇百怪,鳴王問的這些問題,叫人如何回答?」鹿丹蹙眉搖頭。
東凡王卻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來問:「味道很怪的氣?死氣眼噴出來的氣味道不就很怪嗎?」
鹿丹咦了一聲,顯然也想起什麼,點頭道:「不錯,我竟沒想起來。」
「說仔細點,那氣體有什麼古怪?」鳳鳴一陣興奮,三人湊到跟前。
「死氣眼是山中一種噴出怪氣的小洞,這種怪氣味道古怪,人聞了會覺得難受。氣眼附近的草木經常枯死,便稱這種氣眼為死氣眼,據說它們是天神記錄凡人不敬的刻表。凡人做的錯事越多,死氣眼就會越多。」
鳳鳴自動過濾關於神靈的那一段,腦筋轉到這種古怪的死氣上面。火山附近,通常會出現什麼氣體?他看過一本有關自然科學的書,似乎世界上有不少地方由於火山和地質作用,地下大量的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碳會從岩石的縫隙中逸出,形成奇特的氣井。
「聞到會覺得不舒服?是不是呼吸困難?」
「好像有點。」
鳳鳴努力回憶已經模糊的化學,印象中最能使人呼吸困難,陷入昏迷的好像是……一氧化碳。
啊?難道這種氣眼噴的是一氧化碳?不過一氧化碳性質不穩定,聽說很容易反應成二氧化碳,這樣說來,二氧化碳的可能性更大。
人在二氧化碳裡呼吸,好像也會窒息吧!這窒息起來,應該也就是肺部不舒服,呼吸困難的樣子。
嗯,應該是二氧化碳,自然界中碳元素最多,氧元素也多,所以成為二氧化碳的機率很高嘛!
本鳴王推理化學的能力真是一流啊!鳳鳴洋洋得意。
如果化學老師在旁,必定早氣得直接倒在棺材裡面。
鳳鳴得意了一會,才想到另外一個重要問題──二氧化碳裡面,好像不含有硫離子……老天,那怎麼生成硫化鈉沉澱,怎麼製造神跡?鳳鳴沮喪地垮下肩膀。
東凡王屏息看著鳳鳴的一舉一動,見他眉頭猛挑,似露出驚喜,隨即聳搭下腦袋,不解道:「難道這個不合用?」
「鳴王要能噴出怪氣的氣眼到底有何用處?本國師聽了鳴王解釋許久,到現在還不明白鳴王的打算呢!」
「我怎麼跟你解釋,那是微觀的東西嘛……」鳳鳴無精打采嘀咕一句,身軀驀然猛靈,幾乎從床上跳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對了,氧化銅也是沉澱,二氧化碳裡面有氧離子,也可以用得上啊!」
高興得怪叫兩聲,轉身握著東凡王的雙肩道:「大王聽好,我需要你辦一件事,這件事辦好,你的大美人國師就有救了,所以你千萬要辦好、辦妥當、辦仔細、辦得一點差錯也沒有!」
東凡王已被他急得渾身冒汗,焦道:「鳴王快說。」
「我要你把其中一個死氣眼裡面的死氣,通到天地湖中。具體怎麼避過那班祭師的眼線,怎麼把氣通過去,大王你自己負責。反正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把那些氣通到湖水中。只要氣體可以通到湖中,我們就得救了。」
鹿丹雖然不知道鳳鳴要做什麼,不過見他胸有成竹,不由多了兩分指望,沉思道:「要瞞著祭師將氣體導入天地湖……天地湖並不是死湖,其源頭其實在山頂附近,起天地宮的時候,第一代祭師將綠色湖水引入天地宮中。」
鳳鳴猛然擊掌:「妙啊!既然是引水,自然有引水的信道,只要截斷水流,往信道裡接上氣管,此計可成。不過大王,裡面二氧化碳,呃,我是說那個死氣的成分我是推測出來的,為了以防萬一,你找到死氣眼後,首先要試驗一下那到底是不是二氧化碳,二氧化碳的檢驗方法很簡單,你先找點石灰,石灰是什麼你知道吧?石灰就是那種白白的……」
話到中途,忽然傳來房門開鎖的聲音,鳳鳴反射性地閉上嘴。
三人視線往房門口一看,一具瘦小乾枯的身影頂著奇特的高帽站在陰暗處,活似地下忽然冒出來的幽魂。鳳鳴硬生生打個冷顫。
鹿丹面不改色,虛虛行了一個淺禮。
東凡王滿臉不自在地哼了一聲,冷冷問:「祭師總長怎麼來了?」
「天下大雪了,大王還不回寢宮嗎?」
「本王尚未疲倦。」
祭師總長垂眉不語,半口才重新張嘴,居然又是剛才那句乾巴巴的問題:「天下大雪了,大王還不回寢宮嗎?」
「要回去時,本王自然會回去。」東凡王揚起脖子,深深皺眉:「祭師總長年紀老邁,何必半夜走動,快回去休息吧!」
彷彿完全感受不到東凡王壓迫性的視線,祭師總長臉色如常,垂下手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她這麼一站,竟像雕像一般,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鳳鳴和東凡王對視一眼,鹿丹嘴角含著譏諷,冷冷瞅她。三人都知道,東凡王不走,休想趕這個老虔婆出去。有她在,還討論什麼?
東凡王氣得渾身發抖,偏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好,本王回寢宮去。」深深望了鹿丹一眼,鹿丹朝他用力點了點頭。
「鳴王保重,本王一定祈禱神靈保佑你們。」東凡王暗中朝鳳鳴打個眼色,表示一定完成任務。
「大王,那個……那個……」只有鳳鳴暗暗叫苦,他檢驗二氧化碳的事前準備步驟還沒有說呢!但現在局勢不能逆轉,暗道:即使檢驗出不是二氧化碳,也無法立即想到別的辦法,檢驗和不檢驗有什麼區別?事到如今,只有真的求神靈保佑我不要推測錯誤。猛一咬牙,露出慷慨神色,對東凡王拱手道:「大王保重,不必為我擔心。我和國師有神靈庇佑,她們若敢傷我們,聖湖即日就會遭受災難。」
一道凌厲視線刺得背脊隱隱發疼,不用問也是祭師總長在狠狠盯他。
祭師總長恭敬地陪伴滿懷擔憂的東凡王一同離開,房門又被重新鎖了起來。房中剩餘鳳鳴和鹿丹,頓覺冷清許多。
兩人對視一會,忽然會心而笑。
鹿丹道:「難得好雪,屋中也暖和,不如不睡賞雪。」
「那當然好。」鳳鳴點頭:「爐子火再生大點,把窗子打開。」
兩個都是聰明人,心知明天的大劫不易度過,計策成功機率相當低,卻不說破,都露出微笑,倚到窗前。
窗外大雪紛紛,已不是雪粉,而是鵝毛大雪。一片一片在北風中旋轉著飄落地上,月亮也出來了,比開始亮了許多,照得地上白皚皚得耀眼。
兩人都不說話,望著窗外大雪明月,想各自的心事。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