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野四合,天色漸漸暗下來,遠遠的,看見村落的輪廓。
趙九爺停下來,抓起搭在把手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吩咐阿森:「你去看看!」
「好!」阿森歡快地應著,一溜煙朝村落跑去。
趙九爺從一旁拿出個水囊遞給傅庭筠:「喝口水!」
太陽雖已西隱,但白天的灼熱還殘留在地上,熱氣騰騰,蒸得人汗流浹背,何況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嗓子眼早就冒煙了,只是看著趙九爺和阿森都埋頭趕路,不好做聲而已。
傅庭筠道謝,接過水囊連喝了幾口。
乾涸的喉嚨有了水的滋潤,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舒服地透了口氣,笑著把水囊遞給趙九爺,正想說聲「您也喝點」,突然意識到男女有別,忙把話噎了下去,訕訕然想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趙九爺的目光剛好望過來,兩人碰了個正著。
傅庭筠臉漲得通紅。
畏畏縮縮的,真是小家子氣!
可這不是別的事,她就是想大方也大方不起來啊!
她有些沮喪。
趙九爺顯然沒有多想,道:「現在世道很亂,你別看著現在四處無人,說不定我們拿出個饅頭就會引來一群人哄搶,還是小心點的好。你暫且忍一忍,等我們找到歇腳的地方,你就能解開頭巾,扇搧風了。」
原來是誤會她嫌熱……
傅庭筠聞言心中一鬆。
還好有這個誤會,要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九爺放心,」她恭順地道,「我省得!」
趙九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目光望向了遠處的村落。
四周安靜沉寂,沒有一點聲響,傅庭筠甚至能聽到自己細細的呼吸聲。
總不能就這樣互不說話吧!
趙九爺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
傅庭筠想著,絞盡腦汁地找話題。
「九爺,我們還有多久能到渭南?」
「還有十來天!」趙九爺凝視著村落,聲音淡淡的,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中秋節之前肯定會把你送到的。」
她又不是為了趕回去舅舅家過中秋節!
傅庭筠抿了抿嘴角。
不過,他既然提到了中秋節,她少不得要客套客套:「不知道九爺喜歡吃什麼餡的月餅,到時候我讓舅母多做些,九爺也可以和阿森嘗嘗。」
他早約了八月十五和同伴在西安府碰面,肯定不會答應留在渭南過節,而且也未必願意她知曉這件事,她只好裝做不知道,提出做些月餅送他算是答謝了。
趙九爺回頭看著她:「你不必和我客氣,我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就走!」
「你!」傅庭筠氣得發抖。
這個人,好話歹話都聽不出來,簡直是……簡直是個棒槌!
索性扭過頭去,一邊喝水,一邊等著阿森的消息。
趙九爺能感覺到傅庭筠情緒上的變化。
傅家一向標榜「家風清白,閨閣嚴謹」,她詐死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不然,她也不會委婉地打聽他怎麼過中秋節了?現在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不想和她有什麼瓜葛,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很是不解。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
遠遠的,田埂上出現個跳動的小小身影。
傅庭筠不由坐直了身子,伸長脖子眺望。
身影越來越近,是滿頭大汗的阿森。
傅庭筠心中一喜。
「爺,」阿森用衣袖擦著額頭,「村子裡沒活人。」
趙九爺點了點頭,對傅庭筠道:「我們今天就歇在村子裡了。」
傅庭筠「哦」了一聲,見那田埂只夠一個人走,下了推車。
趙九爺沒有阻止,囑咐阿森:「你在前面帶路!」
阿森高興地應「是」,那股子精神勁讓人聽著心情都跟著歡喜起來。
傅庭筠不禁露出笑容,跟著阿森上了田埂。
趙九爺推著獨輪推車走在後面。
阿森不時地回頭,「姑娘您小心點,這裡有條溝」,「姑娘您看著,這裡有點窄」,生怕她摔著了。
田裡乾得只剩下一層黃土,兩旁的小溝也沒有水,傅庭筠倒不怎麼擔心,一路笑應著和阿森進了村。
那村子有十幾二十戶人家,一字排砌著屋子。村頭是幾間稻草房,低矮窄小,很是破舊,或者是沒有住人,有屋子已經坍塌了,因為天色太晚,黑漆漆看不清楚裡面的陳設,倒是有股子讓人作嘔的惡臭飄出來。
傅庭筠掩了鼻子。
身後傳來趙九爺的催促:「快走!」
她坐了這幾個時辰的車都覺得累了,何況是推車的人?想必他早就希望能歇會了!
傅庭筠急步朝前,進了村子。
阿森在前面指:「姑娘,我們今天歇那裡——那是村子裡最齊整的屋子。」
傅庭筠順著望去,是個粉牆灰瓦的三間房子,看上去莊重氣派。
「這房子的確很齊整!」她笑著。
突然竄出了幾條狗,齜牙咧嘴地低聲咆哮著把他們圍住。
傅庭筠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往趙九爺身後躲。
阿森卻很是興奮:「爺,是狗!」說著,身影如閃電般朝其中一條狗撲過去,狗也毫不示弱地跳起來朝阿森撲過來。
傅庭筠一聲驚呼。
「回來!」趙九爺的聲音清冷而冷峻地響起來。
阿森的身子硬生生停了下來,側身,狗撲了個空。
趙九爺已從包袱堆裡抽出根齊眉棍朝阿森丟了過去:「直接打死完事,不要管這些狗。」
阿森伸手接過比他人還高的齊眉棍,沒有絲毫的猶豫,順勢就打了下去,那狗剛剛跳起又落下,發出一聲短暫而尖細的嗚咽聲,一動不動地趴在了地上。
傅庭筠驚訝地望著阿森。
他不過八、九歲,竟然有這樣的身手……而且動作乾淨利落,毫不遲疑,隱隱透著幾分冷酷無情……這哪裡像個還在總角的孩子?
她突然間覺得這個面目清秀,不管什麼時候都歡天喜地的孩子是那麼的陌生。
傅庭筠朝趙九爺望去。
黑暗中,他靜默如山。
狗嗚嚥著四處逃竄。
阿森追過去,手起棍落,狗發出悲愴的嗚鳴。
她養了只白色的京巴狗,烏溜溜的大眼睛溫潤如玉,她繡花、寫字的時候就蹲在她腳邊,只要她一抬頭,就會衝著她討好的叫喚,跑過去舔她鞋子,不知道有多可愛……
傅庭筠只覺得心裡隱隱作痛。
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撲撲的拍打聲夾著幾聲哀鳴過後,周圍又恢復了寧靜。
趙九爺淡淡地說了聲「走吧」,然後推著小車進了屋子。
傅庭筠也不朝旁邊看,低頭跟著進了屋。
阿森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來,從懷裡掏出火摺子,屋子裡亮起橘色的光。
傅庭筠打量著四周。
堂屋正中的神龕空空如也,除了大件的香案,屋子裡什麼陳設也沒有。看得出來,屋主走的時候很從容。
趙九爺腳步未停,徑直朝後面去。
後面是個天井,牆角不知種的什麼花樹,已經枯死,樹下有口井。
阿森跑去搖井上的軲轆。
「沒水!」很失望。
趙九爺好像覺得他很傻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把小推車放到一旁,推開了旁邊的廂房門。
阿森忙舉著火摺子跑進了過去。
「你今晚就睡這裡!」趙九爺在廂房裡道。
傅庭筠走了進去。
廂房裡只有一個土炕,落了層厚厚的灰。
阿森撅著屁股在屋子裡到處找。
趙九爺皺了眉:「你在幹什麼?」
「我看能不能找盞油燈,」他笑嘻嘻地望著傅庭筠,「那樣姑娘就可以看清楚了!」
趙九爺一言不發地奪過了阿森手中的火摺子,然後插窗櫺的格子上。
阿森摸著頭笑。
燈光下,那笑容靦腆又羞赧。
傅庭筠卻心中發涼,再也感受不到那種歡愉共鳴了。
阿森折了花樹枝條掃著廂房裡的灰。
趙九爺招呼傅庭筠去了天井:「你把頭巾摘了透口氣吧!」
傅庭筠低低應了一聲,默默地解了頭巾。
雖然有一絲風,她並沒有因此而覺得特別涼快。
灰藍色的天空中只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趙九爺看著嘆了口氣,道:「我到處看看!」然後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阿森已收拾好了廂房,把小推車推進了廂房,然後從小推車裡找出罈罈罐罐:「爺,我去給姑娘熬藥了!」
趙九爺「嗯」了一聲,坐在了炕頭:「再往前走,就是華陰城了。官府派了衙役在城門口設防,逃難的人估計都聚集在了城外。我們繞道而行。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村子,還能給你熬碗藥,要是找不到,就只能斷藥了。」說著,從小推車裡摸出個雞蛋,「先墊墊肚子。」
望著他手心的雞蛋,傅庭筠心情複雜。
他能這樣周全地照顧她,也能毫不留情地打死那幾條狗……又想到兩人初次見面……他能把她掐個半死,也能冒險救她,護送她尋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困惑地望著他。
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快吃吧!過幾天想吃也沒有了。」
「我不想吃!」看著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淡定模樣,傅庭筠心裡不知怎地就冒出股火來,她坐到了炕尾,「我還不餓!」
趙九爺挑了挑眉,把雞蛋放在了炕上。
傅庭筠正襟危坐,看也不看那雞蛋一眼。
火摺子噼裡啪啦地結著火花,阿森小心翼翼地端了藥進來:「姑娘,您快喝吧!」又叨嘮著,「還好那些樹都枯死了,要不然,連柴火都沒有。」看著炕上的雞蛋,他眼睛一亮,「姑娘,您怎麼沒吃?」吞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