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走後,傅庭筠和趙凌商量:「我想去看看那個抱孩子的婦人還在不在?」
趙凌不解。
傅庭筠道:「反正這些日子我們的吃食都由陌毅張羅,不如把我們的饅頭、水送給別人,說不定正好解了別人的燃眉之急。」
有擋不住的笑意從趙凌的眼底流溢出來。
他以為她經歷了她舅舅的事,再也不會相信別人,再也不同情那些孤寡弱小,沒想到……
「好!」他笑望著她,目光明亮,如珠玉璀璨,讓傅庭筠看著有些出神,「你小心點,別被人發現。到時候一哄而上的擠搶,反而把自己弄傷了。」
「嗯!」傅庭筠收斂了心神,連連點頭,「我悄悄地給,不讓別人發現。」
趙凌還是交待了她幾句,這才放她出門。
那婦人還在原地,表情呆滯地抱著孩子坐在草蓆子上,喝斥她的男子並不在她的身邊。
傅庭筠瞅了個機會靠近那婦人,朝婦人使眼色,示意婦人跟她走。
那婦人躊躇了片刻,或者已身無長物,不怕別人打主意,最後還是跟傅庭筠到了他們落腳的鋪子後院。
傅庭筠見四下無人,遞給她一袋水,兩個饅頭:「只有這些,給你們救救急!」
那婦人望著她手上的吃食,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眼淚撲撲地落了下來,嘴角翕翕,一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樣子,抱了孩子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磕頭。
傅庭筠忙將那婦人扶了起來:「快起來,我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些了。你快弄點給孩子吃吧!」傅庭筠摸了摸蔫蔫地躺在母親懷裡,頭髮黃稀稀的孩子,「孩子都餓得沒精神了!」
那婦人不住地點頭,不斷地說著「多謝」,抱著孩子又要跪下去給她磕頭。
她強拉著不讓,那婦人這才作罷。向她討碗和調羹,掰了一小塊乾饅頭用水泡開了,迫不及待地坐在門檻上餵起孩子來。
傅庭筠坐在一旁看著。
自從舅舅去世後,她一直在想舅舅家的遭遇。
明明是做好事,為何最後卻引狼入室,弄得家破人亡?
難道做善事還做錯了不成?
她幼承庭訓,要「惠普鄉鄰,恤寡矜孤,敬老懷幼」,為何事實和她所認知的有這樣大的差距?
直到在城隍廟裡遇到十六爺。那個掌櫃模樣的男子一手拿著銀子一手拿著劍,讓她心有所觸。
沒有自保的能力就去幫助別人,錢財外露,只會引人別人的覬覦,反而把自己置於困境,是件很危險的事。只有在自己有自保能力的情況下再去幫助別人,才可能做到體恤孤幼,惠及鄉鄰。
所以才有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樣的至理明言。
現在他們有陌毅護著,又有多餘的吃食,她這才敢救濟那婦人。
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敢一下子把吃食都給這婦人。既怕這婦人回去後引起其他流民的眼紅又因為沒有自保的能力遭到搶劫,甚至是為此丟了性命,好事辦成了壞事,又怕這婦人起了歹心算計她……
見傅庭筠看著她,那婦人羞澀地道:「我要餵孩子,怕他們把饅頭搶走了。」
傅庭筠朝她笑著頜首,表示理解,那婦人這才安心下心來。
那孩子或者是不習慣,剛開始含在嘴裡半天都不往下嚥,餵了幾口,嘗到了滋味,一口接著一口狼吞虎嚥。
母親臉上開始洋溢著喜悅的笑容,看得傅庭筠心裡也暖暖的。
她問婦人:「孩子多大了?」
「十個月零五天!」婦人喜滋滋地道,「辛末年冬月初一生的。算命的說,他的八字好。」說到這時,她像想起什麼了似的,忙對傅庭筠道,「要不,讓他給您做乾兒子吧?」話音未落,已驚覺失言,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姑娘,您看我,高興得糊塗了……您還沒有成親吧……孩子的命是您救的……我就是想報答您的救命之恩……」
鄉下有收乾兒子求子的風俗。
傅庭筠知道她是好心,不以為忤地笑了笑。
婦人再三陪不是,直到孩子因為沒吃的不滿地哭起來,這才滿臉歉意地坐下,繼續餵孩子吃饅頭泡的糊糊。
傅庭筠小聲提醒她:「別餵得太多了。我們家的人生了病,要先餓幾天,之後就只熬點粥喝,剛開始還只能吃小半碗……餓得久了,一下子吃多了人會不舒服的。」
那婦人點頭,立刻依言放下了調羹。
孩子卻不依,大哭起來。
婦人就抱著孩子在院子裡來回走著哄。
「姑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婦人和傅庭筠說著話。
大戶人家的小姐?
從前是,現在……她和他們一樣,也是個落難之人,只是她的運氣好,遇到了趙凌。
她笑著搖頭。
那婦人卻不信。道:「小姐,要是您有髒衣裳要洗,只管叫我!」又怕她誤會,忙道,「我不要吃的,只是想報答您的救命之恩。」說完,尷尬地笑起來。
現在連喝水都困難,還談什麼洗衣裳。
「我男人就是嫌我嘴笨,」她吶吶地解釋,「小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閉了嘴巴,再不說話。
傅庭筠覺得這婦人挺有意思的。問她:「你叫什麼?」
「我當家的姓鄭,在家裡排行第三,」她猶豫了一會,道,「我姓田,因是五月生的,就叫了五月。」
把她當成自己人,說了閨名。
只有通家之好或是主僕之誼才會說閨名。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傅庭筠道:「那我叫你鄭三娘吧!」
「不敢,不敢!」婦人忙道,「您還是叫我五月吧!」
傅庭筠見她是個老實人,也不和她辯,笑著轉移了話題:「我還以為你們去了西安府呢?」
「我們就是從西安府過來的。」鄭三娘道,「西安府現在只能出不能進,人都被趕到九里溝去了,我當家的說,這樣下去恐怕會有時疫,帶著我們到了臨春鎮……」
傅庭筠有些意外,沒想到那麼粗暴的一個男子竟然有這樣一番見識。
好像猜到傅庭筠對鄭三沒什麼好感,鄭三娘道:「我當家的從前在鏢局裡走鏢,後來看見一起走鏢的死的死,殘的殘,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就攢了點錢回鄉下買了幾畝地,」她眼睛亮亮的,閃爍著與有榮焉的光彩,看得出來,她很為這個丈夫自豪,「不管是走鏢還是種田,都是把好手。」她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都是這年成不好,才把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說著,深深地吸了口氣,強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不過,就是這樣,他待我們母子也很好,帶著我們一路逃難到了西安府,沒吃的時候別人要和我們換孩子,我當家的都沒有同意……」
傅庭筠心裡酸酸的,眼淚都快落下來。
鄭三娘忙安慰她:「沒事,沒事,我們現在又遇到了小姐……我們家小兒果然八字很好……」
傅庭筠笑著吸了吸鼻子:「你當家的呢?」
「他到鎮外去了,說看能不能找點樹皮和白土……」說到這裡,鄭三娘「哎呀」一聲,急急地站了起來,「他讓我待在那裡別動的,說很快就會回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已經快晌午了,「小姐,我先回去了,等會再來給您磕頭。」說著,把剩下的吃食塞到了後院一個旮旯角裡,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傅庭筠道,「留著明天吃!」
「那你們……」傅庭筠驚訝地望她。
「我們大人,餓幾天也沒關係,孩子卻是餓不得的。」鄭三娘子那臘黃的臉上隱隱的光華,堪比珠玉,讓傅庭筠半晌才說出話來:「不要緊,明天我再給你弄些,你只管先墊墊肚子……」
鄭三娘搖頭:「多謝小姐!」她目光真摯地望著傅庭筠,「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您能從自己的口糧裡省了給我們,我們已感激不盡,哪裡還能讓您再救濟……」千恩萬謝,抱著孩子走了。
走的時候,還細心地關了院子的門。
傅庭筠在院子裡站了良久,才轉身慢慢上了樓。
「怎麼了?」趙凌柔聲問她,「鼻子紅紅的,那個婦人惹你傷心了?」眼中閃過一絲鋒芒。
若有所思的傅庭筠並沒有注意到,她輕輕地搖頭:「不是……」把事情的經過講給他聽。
趙凌笑起來,眉宇間一片風輕雲淡:「可見還是有好人的!」
傅庭筠笑盈盈地頜首,想著自己去了這半天,趙凌一個人躺在床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忙去倒了涼開水給趙凌:「九爺早上在幹什麼呢?」
「也沒幹什麼。」趙凌喝著水,「睡了一上午。」
那多無聊!
傅庭筠:「要是能找本閒書看看就好了!」說著,眼睛一亮,災年稀罕的是吃食,書應該沒有人要吧!
「你等會,我去找找看。」她記得樓下有個帳房,不顧趙凌的阻止,快步下了樓。
樓下陌毅正在灶門口升火。
黑煙騰騰,弄得滿屋都是,柴火還是柴火,冷鍋還是冷鍋。
他一邊咳嗽,一邊低聲詛咒。
顯然對燒火做飯這件事很不在行。
看見傅庭筠,他如釋重負,滿臉驚喜地道:「傅姑娘,你應該會做飯吧?」
傅姑娘……誰告訴他她姓傅的……這個陌毅,還真是不簡單。
傅庭筠在心裡哼哼了兩下,睜大了眼睛,滿臉無辜地道:「我!我在家裡的時候都是灶上的婆子做飯!」
陌毅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都沒有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