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蓬蓬的白面蒸餅,一碗湯白如乳的口蘑桃仁汆雙脆,一碟香噴噴的胡蘿蔔燒羊肉,一碟香酥味醇的葫蘆雞,一碟色澤金亮的紅燒肉,一碟肥肥的雞米海參,一碟金燦燦的素炒黃花菜,一碟白生生的白糖蜜山藥,一碗六碟,四葷兩素,吃得陌毅如風捲殘云:「我就說,你回來,準有好東西吃。」一邊說,一邊用白面蒸餅在只剩下湯汁的紅燒肉碟子裡沾了沾,塞進了嘴裡。
趙凌的吃相可比他文雅多了,正端了個葫蘆錦雞的粉彩小碗喝著湯。
陌毅就停了箸盯著他看。
趙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道:「你雖然不管我,但好歹也是我上司,有什麼話直管說就是了!」
陌毅聽了嘿嘿地笑,道:「你現在知道我是你上司了,那我說了,你可不能拒絕!」
趙凌自然不會上他這個當,緩緩地道:「你先說來我聽聽。」
陌毅眼底閃過一絲尷尬,頓了半晌才低聲道:「我想讓魯氏過來跟著你們屋裡的學學女紅鍼黹。」
趙凌詫異。
陌毅表情有些窘迫,道:「明年九月,是我祖母的壽誕,母親讓我把魯氏帶回去……」話說出了口,他的神態反而自然了些,「你也知道,我們家的規矩多,魯氏長在邊荒,哪裡知道這些。我思來想去,整個張掖也就你們家那口子可以指點她一二了。」他說著,「喂」了一聲,「怎麼樣?我這可是第一次求你!」聲音有些緊繃。一來是不慣於求人,二來對著趙凌,他隱約覺得擺世家公子的譜兒也未必有用,心情有些緊張。
趙凌眉頭微蹙:「這事得和傅姑娘商量商量才行。」
陌毅聞言大笑,整個人都鬆懈下來:「那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誰家的事不是男人說了算。
既然趙凌都答應了,這事也就成了。
「來,我敬你一盅。」他喜笑顏開地舉杯。
廚房裡,傅庭筠將烙好的肉餅用柳筐裝了放到外面的窗檯上——待涼了,用包袱包好了,讓趙凌帶給楊玉成和金元寶他們。
小耳報神阿森跑了過來:「姑娘,姑娘,陌將軍說,讓您教他的小妾規矩。」然後把陌毅的話學給傅庭筠聽。
傅庭筠從小在大家族里長大,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最基本的處事原則。那位魯氏,還真給戚太太說中了,照這樣看來,最多也就是個外室,連妾都不是。讓她去教她規矩,哪天碰到了陌毅的夫人,她又當如何面對?
但想到趙凌求陌毅的地方還多著,她也只好嘆口氣:「去跟九爺說,讓他應了就是。」
阿森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知道傅庭筠看在九爺的份上答應幫陌毅,高高興興地去了廳堂。
儘管如此,趙凌還是沒有答應陌毅。
「我們犯不著連他屋裡的事都管。」他走的時候對傅庭筠道,「你只管院門緊閉,他要是折騰了,還有穎川侯!想必侯爺也不願意陌毅為了這件事和家裡生分。」
傅庭筠點頭。
趙凌就低聲叮囑她:「我只怕元宵節之前都不能回來,元宵節那天,張掖這邊有社火,與別的地方大不相同,不如讓鄭三夫婦陪著你出去走走。別總悶在家裡。」
現在人人都在傳她有情有義,寧願跟著未婚夫婿到這邊荒來吃苦也不願意留在京都的親戚那裡享福……她雖然長得張揚,可並不代表她喜歡張揚。張掖巴掌大的地方,她又住在後街,來來往往的就是那些人。她悶在家裡都常有人向戚太太打聽她什麼模樣,要是出去走動,只怕背後要跟著一群指指點點的人。
他又不真的是她的未婚夫……這紙怎麼包得住火!
常言說的好,言多必失。這做人也一樣,到處亂走,認識的人就多,就容易被人認出來。到時候穿了頭,她只怕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少出去的好。
只是這話不好當著趙凌明說,「嗯」了一聲,傅庭筠問起他大年三十祭祖的事。
趙凌愣了半天,有些失魂落魄地寫了「先考趙公集雲」、「先妣孟孺人」交給了傅庭筠:「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好好祭拜過父母了。」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望著這樣傷心難過而顯得軟弱的趙凌,傅庭筠心中只有不捨、只有憐愛、只有心疼,先前的忿然、不滿突然間變得有些可笑起來。她的聲音溫柔得如撫過樹葉的春風:「九爺放心,我會好好準備祭品的。」
如果不相信,怎麼會把祭祀父母的事交給她辦。
趙凌朝著她微笑,笑容裡卻有著無法抹去的傷感。
傅庭筠緊緊地攥拳,這才克制了自己想伸手摸摸他額頭的慾望。
……
趙凌走後,傅庭筠先請人做了趙凌父母的牌位,然後蒸饅頭,蒸年糕,又因為鋪子休市,三牲祭品已經買不到了,就用麵粉捏了些豬牛羊之類代替。到了大年三十,擺上整隻的雞鴨魚肉,倒也很是豐盛。
拜過祖先,不分主仆地圍在一起吃了個團年飯,子時放了鞭炮,大家說說笑笑的守了歲。
到了大年初一,鄭三奉傅庭筠之命拿了趙凌的帖子往各位大人府門外的簍子裡一投,算是趙凌給各位大人拜了年,也就沒什麼事了,關起門來每天就想著做些什麼好吃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快的笑容。
轉眼間到了元宵節,鄭三帶著阿森和臨春去街上看社火,傅庭筠和鄭三娘在家裡做針線。
已經立了春,過些日子風吹在臉上就沒有了寒意,趙凌該換春衫了。
她父親是正六品的官員,俸祿還不夠買本中意的宋刻,何況是趙凌。
柴多米多,不如日子多。還是得想法子省著點花才是。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來叩門:「傅姑娘,傅姑娘!」
聲音有些熟,傅庭筠卻想不起是誰。
鄭三去開了門。
進來的是魯氏的貼身婢女雪梅,她身後還帶著兩個粗使的婆子,一個手裡提著攢盒,一個手裡捧著五六匹金光閃閃的遍地金的尺頭。
「傅姑娘在不在家?」她笑盈盈地給鄭三福了福,「我們家姨太太來看望傅姑娘。」
鄭三抬頭看見矜持地站在門外的魯氏。
他忙告了一聲罪,叫了鄭三娘去通稟。
傅庭筠心裡隱隱有點明白是為什麼,想到趙凌,她猶豫片刻,讓鄭三娘請魯氏進來。
魯氏不過十七、八歲,身段嬌柔,相貌清麗,雖然出身西北,卻有著江南水鄉女子的婉約。
「姑娘沒有搬過來的時候就常聽將軍提起姑娘,」她態度十分謙和,「早就應該常過來看看,後來又聽說姑娘在守孝,怕打擾了姑娘,就來得少了些。前幾天將軍又提起姑娘,說姑娘有手好廚藝,特別是那口蘑桃仁汆雙脆,肚仁雪白,鴨肫脆嫩,爽利可口,做得十分地道,讚不絕口。這幾天將軍公事繁忙,吃什麼都沒有胃口,我看著心裡難過,只好厚著臉皮來向姑娘討教這菜怎麼做。還請姑娘不要嫌棄我笨手笨腳,教教我。」
絕口不提什麼規矩,只說要跟著她學做菜,委婉又妥貼,一看就是個聰明人。
想必早就和陌毅商量好了。
傅庭筠笑著應喏,兩人說說笑笑,約了做菜的時間。
從那以後,魯氏就每天都來。或是要學做菜,或是拿了針線過來讓傅庭筠看,或是做了畫、寫了詩讓傅庭筠指點,又看見她忙著給趙凌和楊玉成等人做春衫,把身邊的幾個丫鬟帶了過來,讓他們幫著鄭三娘做針線。
那幾個丫鬟的針線很不錯,只是傅庭筠還是覺得自己親手做的比較放心,趙凌的衣衫鞋襪依舊是她做,幾個丫鬟就幫著楊玉成等做針線。
這件事被戚太太看在眼裡。
她看著傅庭筠家的煙囪,特意挑了個魯氏跟著傅庭筠學做菜的時候來拜訪,然後一驚一乍地進了廚房。
「真沒想到,傅姑娘灶上的手藝也這麼好,瞧這駝蹄羹做的,細膩滑潤,酥爛可口,」她拿起調羹就舀了一口到嘴裡,「好吃,好吃!」又故意問傅庭筠,「姑娘是平涼縣人吧?怎麼會做我們張掖的菜?」對挽著衣袖站在一旁的魯氏視若無睹。
傅庭筠有些頭痛,笑道:「有次九爺叫了喜沁樓的席面,正好有這一道,我看著九爺喜歡,就留了些心。」
「傅姑娘可真是蘭心惠質啊!」她說了一大通,然後像來的時候一樣突兀地告辭了。
傅庭筠摸不清頭腦。
魯氏的臉色卻很難看,勉強朝著她笑了笑,藉口身體不舒服,也告辭了。
不知道這兩人有什麼恩怨?
傅庭筠可不想被人忽悠,差了鄭三出去打聽。
戚太太和魯氏的事沒有打聽著,倒是聽到後街這一邊的人都在傳,說傅庭筠如何擅長做菜,就是魯氏,也低了頭向傅庭筠請教。
這個消息肯定是戚太太傳出去的。
她無意把別人當成墊腳石,不由暗暗生慍。
莊浪衛送來了趙凌的信。
傅庭筠這才知道,原來年前趙凌陪著魯成去了趟鎮番衛,遇到大風雪,耽擱了回程,待回了莊浪衛,魯成又急著給穎川侯送年節禮,他根本就沒有收到她的信。
「真是的!」傅庭筠紅著臉小聲嘀咕著,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個合適放信的匣子,特意吩咐鄭三上了趟街,買了個雕紅漆刻著纏枝紋的匣子回來,小心地把信放了進去,藏在了床頭的炕櫃裡。
到了晚上,一個人藉著昏黃的燈光靜靜地給趙凌回信。
只問他的日常起居,其他的,一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