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個澡,換上乾淨整潔、熏著淡淡楠木香的月白色細布素色袍子,趙凌盤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端起手邊熱氣騰騰的茶輕輕地呷了一口。
鐵觀音醇厚的茶香立刻充溢在他的唇齒之間。
他不由長長地舒了口氣,望著對面懶洋洋窩在迎枕間的妻子,眉宇間露出舒適滿足的神色來。
傅庭筠看著抿了嘴笑。
雙眸明亮清透,目光深情專注,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眼中。
趙凌不由怦然心動。
他俯身隔著炕桌親了親她的面頰,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住,聲音柔得如同那掠過樹梢的春風:「你這幾天還好吧?」
他剛從宮裡值夜回來。
「挺好的。」傅庭筠說著,沒有像往常那樣嘟呶他把自己的手給握痛了,而是舉起手,在他的手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那種帶著謙卑的態度,讓趙凌心如擂鼓,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偏生他骨子裡是個冷靜理智的人,神色微斂,沉聲道:「出了什麼事?」
「沒事!」傅庭筠歪著頭笑望著他,表情生動又活潑,透著幾分狡黠,十分的俏皮,「我就是想仔細看看你嘛!」話說到最後,撒著嬌兒,望著他的目光流露出痴迷般的纏綿來,一副情不自禁的樣子。
趙凌有些不安。
他當然知道他的阿筠是喜歡他的,可她也是個頗能自制的人。而此時她卻像……像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滿腔的柔情肆無忌憚地傾巢而出。
無緣無故的,一個人不可能突然間就性情大變……何況他心裡一直有隱隱有人擔憂,怕傅家的人利用母女之情來影響她……
想到這裡,他索性挪到傅庭筠身邊坐了,嬉笑著俯身把臉湊到了她的跟前:「我送到你眼前,讓你看個夠。」
那含笑的雙眸,寵溺的表情,嬉笑的神態,不知為什麼,傅庭筠突然心裡一酸,淚珠兒就毫無徵兆地籟籟落下來。
「怎麼了?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陡然間就變成這樣,趙凌心裡一慌,忙把傅庭筠抱在了懷裡,「乖乖,莫哭,莫哭!萬事都有我呢!我的乖囡囡……」憐愛地哄著她。
她卻更覺得心痛,摟著他大哭起來。
趙凌不再問什麼,只是輕輕地撫著她的背,不時吻一吻她的鬢角、額頭,偶爾會「乖囡囡」地喃喃哄她幾句……在他的愛撫下,傅庭筠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她抬起盈滿淚水,腫得像核桃的杏眼哽咽地問他:「你冒著失寵於帝心的危險拒絕去貴州,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趙凌愕然。
傅庭筠已嬌嗔道:「前幾天肁先生來過了,他什麼都跟我說了。說有人建議把穎川侯和遼東總兵何福都調回五軍都督府任都督,皇上不喜,正好那天晚上你當值,皇上隨口問了你一句,你卻道『與其讓兩位不世名將調回都督府任都督,不如讓兩位將軍換防』。皇上當時眼神一亮,這才有了肁先生向你問計之事。如今貴州群蠻叛亂,皇上欲任隆平侯李桐為平蠻將軍出征貴州,想讓你隨征,興致勃勃地跟你說,你卻以才疏德薄為由婉拒了皇上……」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捶了一下趙凌的肩膀,「還好皇上心胸寬廣,是能容得下江山的人,要是換上其他的人,你只怕早已人頭落地,你知道不知道?」眼淚又如泉水般的湧了出來。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趙凌忙幫她擦著眼淚,柔聲道,「我知道皇上的為人,他不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的,他心裡裝的是國家社稷,黎民百姓。否則皇上也不會因為有人揣測皇上要『飛鳥盡良弓藏』而提出將有從龍之功的穎川侯和何福調回京而心生不悅,我也不敢婉言說出不願意去貴州的話了……」
他前些日子還說想回西安府,不過幾個月,就改變了主意,除了因為她有孕在身,又沒有個長輩照顧之外,傅庭筠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要不然,趙凌也不會在她生產的事上事事留心,處處小意了。
肁先生還說,皇上聽了十分的失望,還曾喃喃自語:是不是朕德行不夠,所以才沒有賢臣跟隨。
當時她嚇得一身冷汗。
現在再看趙凌那不以為意的態度,顯然肁先生並沒有危言聳聽。
傅庭筠就將皇上的喃喃自語告訴了趙凌。
趙凌遲疑道:「皇上真的說了這樣的話?蓮生如今已是乾清宮大總管,每日在皇上身邊服侍,要是真有這樣的事,他怎麼也沒來給我遞個音?」說著,神色漸鬆,笑著安慰她,「多半是肁先生想讓你來說服我而揣摩的聖意!」
就算是這樣,也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怎麼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你還敢這樣說!」傅庭筠嗔怪道,「難道那陌毅等人也不知道皇上的性情不成?為何一個二個的都來勸你?」
她現在懷著孩子,趙凌最怕她動怒,忙道:「陌毅也被皇上丟到了貴州,林遲他們,是來為他說項的。有些事,你不知道。那隆平侯乃皇上表親。當年皇上在潛邸時,曾多次得到隆平侯太夫人的照顧,就是皇上當年來京襲爵,也是隆平侯太夫人幫著走的門路。這次皇上派他去貴州,早已對隆平侯言明,他只佩平蠻將軍印,其他的軍務全由總兵官總督管,他不得插手。」
傅庭筠想到那天陶牧的神情,信了幾分,面色微緩。
「話雖如此說,可我們都知道隆平侯為人優柔寡斷,又喜歡指手畫腳,推諉責任,在皇上面前,他自然是俯首帖耳,可一旦出了京,那就不好說了。」趙凌道,「陌毅這才唸唸不忘地要把我給捎上——他說他看不得隆平侯的那副嘴臉,讓我直管和隆平侯去交涉,軍功全算我們的,他一分也不要,只求不得罪這位祖宗,順順利利地把這仗打完,平平安安地回到京都。」他說完,語氣一頓,道「那肁先生堪比張儀蘇秦,不要說你了,就是那些閣老、翰林遇到了,也只有啞口無語的份。他既然登門,想來你已應諾了他……」他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頗有些後悔地道,「我本意是不想你擔心,誰知道最後還是惹得你不快。如今之計,只有請岳母過來照顧你了……」可一想到傅夫人的身體……趙凌又擔心不已。
耳邊就傳來傅庭筠一聲不滿的冷哼:「我又不是那不懂得尊敬夫婿的愚婦,」她斜睇著趙凌,「男子漢大丈夫行事,怎能受掣於深宅內院的婦人!肁先生特意來和我說這件事,心裡只怕早就打定主意讓我來說服你改變主意,我又怎能讓他如意?」
女人生孩子如走鬼門關。
雖然機會難得,可趙凌實在不願意這個時候離開——若是傅庭筠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這世上又有誰來和他分享?
他聽著心中一喜,眉眼間都飛揚起來:「你是說……」
「我聽了肁先生的話,自然是誠惶誠恐地請他幫著說項了。」傅庭筠橫了趙凌一眼,把和肁先生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趙凌:「我說,您和我夫婿從湖廣一路到京都,我夫婿是個直爽的性子,別人不清楚,您是軍師,最清楚不過了。我夫婿決不是有意違逆皇上,多半是有口無心,還請肁先生在皇上面前為我夫婿辯解幾句,求皇上不要責罰……肁先生就說,讓我也勸勸你。」
「我自然滿口答應,說,高祖仁孝慈懿皇后在《女訓》中曾寫過,『夫有惡事,勸諫諄諄』,如今夫君忤逆了皇上,我也有責任,自當慇勤勸說,請他放心。至於去不去貴州,高祖仁孝慈懿皇后在《女訓》中也曾寫過,『夫有言語,傾耳詳聽』,我一個婦道人家,只知道織績紡紉,煮水煎湯,這事關夫婿前程之事,卻不是我能多言的……」
「答得好。」她的話音未落,趙凌已高聲讚揚,哈哈大笑地捧著她那嫩滑如凝脂的臉「叭叭」地親了好幾口。
用高祖仁孝慈懿皇后為據,既全了自己的名聲,又委婉地拒絕了肁的請求。
「又發起瘋來!」傅庭筠笑道,佯裝不悅地推他,「小心壓著孩子了。」
趙凌笑吟吟挪開了半寸。
傅庭筠的面色驟然一冷,道:「陌毅來勸你,你沒有改變主意,林遲、陶牧來勸你,你也沒有改變主意。怎麼肁先生到我這裡來一說,九爺就改變了主意?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九爺謀及婦人,怎麼立於廟堂之上?肁先生的心思是好的,只是這法子不對。」
趙凌連連點頭:「正是,正是。」然後誇著傅庭筠,「難怪我小時候聽那些長輩們講,家有賢妻,若有一寶。你可真是我們家的寶貝。」見傅庭筠眉宇間還是有些許的慍色,逗著她,「不過,這也不怪肁先生,人人都知道我懼內……」
他的話剛出口,已換來傅庭筠的嬌喝:「什麼叫『人人都知道你懼內』?你到底跟別人說了些什麼?我當時就奇怪了,肁先生怎麼突然要見我……原來是你在外面亂說!」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趙凌連連擺著手,突然有種捅了馬蜂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