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三以財物被盜為由,很快找了幾個常年盤踞在潭柘寺附近的閒幫幫著找左俊傑。
直到日落西山,傅庭筠幾個再不回城就要晚了,也沒有左俊傑的消息。
傅庭筠有些失望,吩咐鄭三:「除了事先講好的報酬,再多付他們二十兩銀子。只說那乞丐偷走的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家母所贈,於我十分重要。請他們幫著留意,要是能幫我們找到那乞丐,另有五十兩銀子酬謝。」
鄭三應聲而去。
雨微不甘心。但看到傅庭筠凸起的小腹,她咬了咬唇,道:「太太,要不我留下來繼續找……」
「不行!太危險了。」傅庭筠想也沒想地立刻否決,「我們先回去,等和九爺商量了再做計較。」
雨微雖然應喏,但神色微黯。
鄭三撩了車簾。
「太太,多虧你您多給了二十兩銀子。」他面露喜色地道,「那群閒幫告訴我說,偷東西的乞丐是半年前從通州那邊來潭柘寺的,在離潭柘寺不遠處的一座破屋落腳,是個叫什麼祿阿鼠的地盤。他們這就去跟祿阿鼠打聲招呼,要他三天之內把人交出來……讓我們只管安心在家裡等他們的消息就是了。」
「果真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傅庭筠露出愉悅的笑容來,「這件事你好好盯著,務必要把那個乞丐找到。」她說著,神色漸冷,「該花錢的地方就花,你不用顧忌,只管到我手裡來支銀子。」
鄭三應「是」,又去和那幫人交涉了片刻,這才趕著馬車回了城。
「去四喜胡同。」傅庭筠吩咐鄭三。
鄭三微微一怔,很快調轉馬頭,朝四喜胡同去。
馬車裡,雨微驚訝地望著傅庭筠:「太太,您這是要……」
「我想把左俊傑在潭柘寺行乞的事告訴父親……」傅庭筠說著,表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然後呢?
五老爺是歡天喜地幫著太太找左俊傑呢?還是會大聲喝斥太太惹是生非,把一件本已平息的事情又攪得天翻地覆呢?
雨微靜靜地望著傅庭筠,等著她繼續往下說,卻看見傅庭筠緊緊地抿了抿嘴唇,然後別過臉去,望向了車窗外。
那平靜目光,淡然的神色……在此刻此時卻隱隱讓人生起股怪異之感。
如同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劍拔弩張。
雨微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懷疑,自己這樣不依不饒地要把當年的事弄個清楚,會不會對太太也是種傷害呢?
沉默中,他們很快到了四喜胡同。
各家飯菜飄香,正是用晚膳的時候。
傅五老爺見小廝進來稟說「趙太太」來了,裝做沒有聽見,將碗遞給了兒媳婦:「再添一碗。」
傅少奶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慌忙接過碗去盛飯。
傅庭筀卻衝著妻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低聲喝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傅少奶奶滿腹委屈地說了聲「是妾身不對」,含著眼淚將碗雙手遞給了傅五老爺。
傅五老爺接過碗,夾了塊雞肉,和著飯一起扒到了嘴裡,細嚼慢嚥著,露出個淡淡的微笑:「嗯,這道菜還做的不錯。」滿意地繼續吃著飯。
小姑還在外面等著呢!
到底要不要請小姑進來?
傅少奶奶如坐針氈。
來報信的小廝站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住地用眼神向傅少奶奶求助。
傅少奶奶苦笑。
耳邊響起傅庭筠的聲音:「大家在吃飯呢?」
傅五老爺拿著的筷子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鋒芒。
傅庭筀則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大聲喝道:「你來幹什麼?」身後的椅子猝不及防,「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給本來就氣勢不顯的那聲大喝平添了些許的狼狽。
傅少奶奶則是大大地鬆了口氣,朝著傅庭筠善意地笑了笑,忙斟了杯茶過去,卻不敢喊她「小姑」,含含糊糊地哼了兩聲,道了句「請喝茶」。
「啪!」地一聲,傅五老爺的筷子就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碟兒碗兒被震得「叮噹」直響。
傅庭筠沒等傅五老爺開口訓斥,笑著對傅少奶奶說了聲「有勞」,接過了茶盅。
「今天我去潭柘寺上香,不僅遇到了俞夫人和她的兒媳,」她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坐在上首的父親,「而且還遇到了左俊傑!」
「你說什麼?」傅五老爺驚駭地望著傅庭筠,臉色剎那間煞白,嘴唇止不住地抖動起來,「你,你說你遇到了俞夫人和左俊傑?」
「不錯!」傅庭筠上前兩步,凝視著父親,「我不僅遇到了俞夫人,還遇到了左俊傑!」
傅五老爺英俊的面孔閃過一絲驚恐:「那俞夫人可認出你來了?你又是怎麼說的?」語氣裡透著不容錯識的迫切。
「我避開了俞夫人。」傅庭筠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傅五老爺,「俞夫人沒有看見我。」她發現父親長長地吁了口氣,神色有所舒緩,「左俊傑在潭柘寺附近乞討,看見我,像受驚的兔子似的拔腿就跑,雨微追了他半天工夫也沒有追到……趙凌今天在宮裡當值,我也沒個可以商量的人。可要是再拖下去,只怕左俊傑就要跑了。我想請父親幫我抓了左俊傑,有些話,正好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清楚。」
「我知道了。」這一次,傅五老爺既沒有表現得不屑一顧,也沒有表現得視而不見,而是面露嚴竣地道,「這件事,我會來處置的,你不要再管了,免得平地生波,又惹出許多事端來。至於俞夫人那裡,」他沉吟道,「要是俞夫人問起,你就說當時華陰亂糟糟的,和家人失散了,家人以為你死了,報了我們,我們就以病逝的名義發了喪……」
雨微聽著,止不住熱淚盈眶。
五老爺終於願意幫太太了……等抓到了左俊傑,知道太太是冤枉的,五老爺肯定會和太太冰釋前嫌的。到時候,他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夫人也不用整天和五老爺置氣了……
她越想越高興,不禁朝傅庭筠望去。
卻看到傅庭筠面沉如水,哪裡有半點的歡喜!
她不由錯愕。
……
回到家中,安心正在前院團團打著轉。
看見雨微扶著傅庭筠進來,他精神一振,面孔都明亮了幾分。
「太太,酉初時分九爺就派了人回來問太太是否平安從潭柘寺回來了。」安心上前給傅庭筠行了禮,「見太太沒有回來,每隔半個時辰就差了人來問,這都前前後後來了四拔人了,您要是再不回來,我只好出城去找了。」他說著,就聽見門外有人喊:「安心哥,太太可回來了?」
安心看了傅庭筠一眼,忙應聲而去,很快折了回來:「是九爺派來的人,問太太回來了沒有。知道太太回來,鬆了口氣——九爺急得不得了,您要是再不回來,九爺就要托今天沒有當值的陌大人去找您了。還說,欽天監的人說這幾天會下暴雨,天氣也會變冷,讓太太派鄭三把家裡的門戶都檢查檢查,您記得要添加衣裳,別著了涼。」
傅庭筠笑著應了,和雨微進了垂花門。
晚上,她睡不著,喊珍珠點了燈,歪在炕上打譜。
雨微看到燈光叩門。
「我陪太太說說話吧!」她披著小衣坐到了傅庭筠的對面。
京都仲春的夜晚還有些涼。
傅庭筠想了想,吩咐珍珠去給雨微拿了床薄被:「你去歇了吧,這裡有雨微陪著我就行了。」
珍珠笑著曲膝應是,退了下去。
雨微就問傅庭筠:「太太,老爺不是已經答應幫我們了嗎?您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傅庭筠捻著手中的棋子,沉默半晌,這才低聲道:「你可曾發現,當老爺聽說我們同時遇到了俞夫人和左俊傑的時候,按道理,不管是為了傅家的名聲還是為了幫我洗脫冤屈,老爺都應該著緊左俊傑才是,可老爺卻恰恰相反,他第一時間卻是問起了俞夫人的事,而且還叮囑我,再遇到俞夫人的時候應該怎樣解釋……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嗎?」
她沒有像從前那樣稱傅五老爺為「父親」,而是稱了「老爺」,一個晚輩對長輩的稱呼!
雨微心中一慌,道:「五老爺肯定沒有想到我們會遇到俞夫人,意外之下,所以才……」
傅庭筠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俞夫人曾經派人探望過母親,我們又同住在京都,碰面的可能很大,就是意外,也應該是意外我們怎麼遇到了左俊傑才是?」
雨微默然。
傅庭筠又道:「老爺竟然讓我說是因為當時華陰有流民,我和家人失散,所以家裡才以病逝的名義給我發喪,這樣一來,豈不是與華陰城裡一直流傳的關於我被流寇劫走失貞的流言蜚語不謀而合?這將九爺置於何地?又將我置於何地?我又有何顏面理直氣壯地活在這世上?這,是愛護我的心嗎?」
「太太……」子不言父過。雨微驚懼地望著傅庭筠。
傅庭筠突然笑起來,笑容無力而蒼白:「雨微,我想問你,你這些日子一直勸我和老爺和好,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雨微很想說是真心話,可話到嘴邊,望著傅庭筠眼底閃爍的悲愴,她只覺得心中生疼,那違心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以後,你就不要再勸我了。」傅庭筠笑道,「也不要再勸自己了。」
雨微的眼淚,滾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