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眼角的餘光瞥見停在吳家門前的馬車伕那磨磨蹭蹭的樣子,再看著眼前吳夫人貼身媽媽那熱情洋溢的笑臉,想到那幾盆重重的花樹,她促狹之心頓起——吳夫人逢人就喜歡說些漂亮話,真有什麼為難之事卻躲得不知蹤影了。既然你把你們家夫人那一套學了個十足十,那就別怪我不講客氣了……
念頭一閃而過,傅庭筠已正色地道:「正愁這幾盆花樹不好搬呢!如此就勞煩媽媽幫著叫幾個粗使的婆子來給我們搭把手吧!」
別說是吳夫人身邊的媽媽了,就是吳家門前站的一眾人聽了,俱是一愣。
任誰都聽得明白所謂的幫忙不過是句客氣話,不曾想傅庭筠還當真了……可這話已經說出了口,又怎麼好反悔?
吳夫人身邊的媽媽只好笑著應「好」,厲聲吩咐身邊的一個小丫鬟:「還不快去叫幾個婆子出來給趙太太搬花樹。」
小丫鬟神色間帶著幾分惶恐地退下去喊人。
傅庭筠就向吳夫人的貼身媽媽道謝:「……剛從豐台回來,等我換件衣裳了再去給吳夫人道謝!」
「些許的小事而已,」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吳夫人貼身的媽媽把怨氣丟到了一旁,笑吟吟地和傅庭筠應酬著,「趙太太客氣了。」
她們說話時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的四旬婦人聽著,又多看了傅庭筠一眼。
給傅庭筠讓路的那車伕就喊了聲「好了」。
鄭三聽了連聲道謝,吆喝著雇來的馬車過來。
大家的目光不由被吸引過去。
雇來馬車的車伕小心翼翼地勒著馬韁幾次試圖讓馬車通來,可聽著那花樹的枝葉擦在吳家門前馬車上那唰唰的聲音又幾次退了回去。
鄭三看著就有些急起來,他一把揪下雇來馬車的車伕,道:「我來!」
你來,那傷了花木就不與我相干了!
雇來的馬車車伕擦了擦額頭的汗,心頭一鬆。
鄭三駕著馬車走到了一半也不敢冒然地往前走了,他喝著吳家門前的那馬車的車伕:「兄弟,煩勞再往旁邊挪一挪!」
那馬車伕原本就不情願,聽著吳夫人貼身的媽媽喊傅庭筠做「太太」,知道是沒有誥命在身的,要不然,就是七品的「孺人」,鄰居之間互相抬舉也會僭越地稱聲「夫人」,心裡就更是不樂意了,聞言不由撇了撇嘴,不耐煩地道:「我的馬車都貼著牆了,你讓我還往哪裡挪?」
傅庭筠聽著就朝那馬車望去。
馬車離牆還有兩三尺的樣子。
她頗有些不悅。
鄭三知道麻煩了別人,只是這馬車已行到了一半,前輪夾在中間,退回去也不容易了,他笑容就帶著幾分歉意幾分討好:「要不兄弟下來歇歇?我試著能不能把兩輛馬車錯開……」
那馬車伕冷冷地一笑,並不做聲。
鄭三的笑容就多了些許的窘然,低聲道:「還請兄弟幫個忙!」
那馬車伕就看了那四旬婦人一眼,見那四旬婦人眉頭微蹙,膽子越發的大了起來,斜眼看著鄭三,居高臨下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哥哥我趕了幾十年的車,坐過的人非富即貴,莫不是些見多識廣又體面的人,哪個不翹起大拇指誇哥哥我的車趕得好……」
傅庭筠見那馬車伕看了那四旬婦人一眼,那婦人卻是一聲不吭,不由在心裡冷哼了一聲,吩咐鄭三:「既然馬車沒辦法過來,那你們就把花樹一盆盆地往家裡搬吧!」
那馬車伕聽著不由眉頭一挑,露出幾分厲色來。
束媽媽已到了吳家的大門口,這就要回去了,那馬車上有十幾二十盆花樹,俱是枝葉繁茂,這要是一盆盆地往家裡搬,最少也得半個時辰。若是那拉花樹的馬車沒有卡半個身子進來也好說,他趕了車從胡同的那邊出去就是了。可現在拉花樹的馬車卡在半中腰,他或是得讓道讓他們過去,或是得就這樣卡在這裡。
給他們讓道,他之前已經說了車不能再挪了,再改口,不免有為難他們的嫌疑。束媽媽不在場也好說,束媽媽在場……夫人曾說過,京都藏龍臥虎,世家子弟不知凡幾,若是有人仗著俞家的名聲在外面闖了禍,打死打傷俞家不僅不會出頭,而且在俞家當差的三親六眷全都要受牽連地被攆走……萬一束媽媽說給夫人聽就糟糕了。不讓道,難道他們就這樣等半個時辰,看著他們把花樹搬完了再走不成?
不管了,等束媽媽她們上了馬車,他趕了車從胡同那邊出去就是了。
花樹是死是活,與他何干?
又不是他把車趕到了兩車中間的。
拿定主意,他張口欲喊束媽媽,耳邊卻傳來趙太太爽朗的聲音:「鄭三,你讓那些搬花樹的人小心點,那一品紅花了我一百兩銀子,那紫玉蘭也不便宜,八十兩銀子一盆……小心傷著哪裡了。」
太太並不是個張揚的人,何況那一品紅不過花了五兩銀子,兩株紫玉蘭也不過花了三兩銀子……可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馬車伕錯愕的面孔時,鄭三立刻明白過來。
他佯做出副不安的樣子,略帶些許諂媚地笑道:「太太放心,我親自看著他們搬,決不會傷了那花樹的一枝一葉。」
傅庭筠點了點頭。
束媽媽是個透通之人,先前不過是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和傅庭筠打聲招呼,後來見傅庭筠拿著花樹說事,知道對方動了怒,想到俞夫人一直希望能夠軟化傅庭筠的態度,從而化解兩家的恩怨,知道這事要是不說清楚,說不定就會鬧出場風波來。
她不由苦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傅庭筠的面前,曲膝給她行了個禮,恭敬地喊了聲「趙太太」,自我介紹道:「奴婢是俞夫人身邊的媽媽,先前看著您在說話,不好上前問安……」說著,又福了福,喝斥著那車伕:「還不快下來幫著搬花樹!」
不僅帶著幾分解釋的味道,還帶著幾分息事寧人、巴結奉承。
不要說俞家的馬車伕了,就是吳夫人貼身的媽媽也都睜大了眼睛。
傅庭筠看著束媽媽有些面善,卻記不起曾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待束媽媽上前行禮,這才記起來。
她本來就對俞家的印象很差,看了那馬車伕的所作所為,對俞家就更是鄙視了。不過,俞家的人願意白白出力,她也不會推辭。
傅庭筠朝著束媽媽淡淡地點點頭,吩咐鄭三「你看著點」,然後扭頭對吳夫人貼身的媽媽說了句「車馬勞頓,我等會再去拜謝吳夫人」,抱著孩子轉身回了家。
吳夫人貼身的媽媽張口結舌,半晌才道:「束媽媽,您,您也認識趙太太啊!」
「是啊!」束媽媽跟著俞夫人的這些年也算得上是春風得意了,何曾受過這樣的冷淡,她心裡像堵著口氣,偏生又發作不得,心不在焉地和吳夫人貼身的媽媽說著話。
鄭三之前就很膩味俞家馬車伕的頤指氣使,此時能名正言順的指使他,哪裡還會客氣。
一會兒說「吳家的幾位媽媽畢竟是女流之輩,這花樹太沉了,若是落在地上可就麻煩了,還請這位兄弟使把勁」,讓他扛了盆花樹進門;一會說「這裡西面有西曬,這花樹過幾天要移栽,要是被硒壞了我可沒辦法向我們家太太交待,還請這位兄弟幫著把這盆花樹移到東邊放著」;一會兒說「這邊離走道太近,要是有小廝丫鬟不小心踢了花盆怎麼辦,還請這位兄弟抬個手,把它挪到靠牆的地方」……來來回回,把他累得像條狗似的,不住地在心裡罵娘。
有什麼話也不直說,這樣來來回回地折騰老子算是怎麼回事!
俞家的馬車伕把手一甩。
老子不幹了!
轉身就往門外走。
已略施小誡也就夠了。
鄭三哂然一笑,在他背後喊道:「喂,你就這樣把花樹放在道上,要是被人撞倒了,我找誰賠去啊!」
俞家馬車伕氣得身子一頓,強忍著才沒有接話,氣呼呼地出了趙家的宅門,找了束媽媽說話。
束媽媽心裡也很是不快,想了想,道:「算了,他們的花樹也搬完了,我們先回去吧!」並沒有多說一句不是。
車伕愕然。
束媽媽已扶著丫鬟的手上了馬車。
其中一個剛剛梳頭、神色間帶著幾份怯意的小丫鬟看著眼睛一亮,然後低了頭,默默地等大家都上了車,她才小心翼翼地爬到了車尾坐下。
回到俞家,束媽媽把這件事告訴了俞夫人。
俞夫人不以為意地道:「不過是個車伕而已,代主家受點委屈算什麼!」又欣慰地道,「在這個家裡,還是你知道我啊!」
束媽媽為俞夫人委屈,覺得那傅氏既然不領情就算了,大家見面點個頭也算是全了禮數,實在是犯不著這樣低三下四的。聽俞夫人這麼一說,這話反而說不出口了。
俞夫人自然也是懂束媽媽的,推心置腹地道:「殺人不過頭點地。若是有哪天德圃的事被人彈劾,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我們誠心補償傅氏的證據,說不定能因此把這案子翻過來。」
「夫人!」束媽媽又驚又喜,敬佩地望著俞夫人。
俞夫人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我記得我庫房裡還有支百年的老山參,你讓管事的給南京那邊傳個話,讓他們把那支老山參送過來,萬一吳姨娘生產的時候有什麼事,也可以吊吊氣。」
束媽媽遲疑道:「那可是留著您自己用的……」
俞夫人揮了揮手,打斷了束媽媽的話:「沒有孫子,活一百年不過是讓人鬧心罷了。有了孫子,去見列祖列宗的時候有人披麻帶孝,我也走得心安理得。」她不願意過多的談這些生死之事,問道,「范氏這些日子對吳姨娘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