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得到消息,笑容就止不住地洋溢在眼角眉梢。
她忙不迭地讓金元寶去打聽:「……誰陪著韃子使者進京遞降書?」
不幾日,金元寶那邊就有消息:「是九爺。五月二十五之前肯定會到。」
傅庭筠不禁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帶了孩子去潭柘寺還願。
待拜過菩薩,丟了香油錢,出殿門時卻遇到了俞夫人和范氏。
范氏不認識傅庭筠,見那眼前的女子美豔如花又透著莊嚴端正的雍容,身邊僕婦簇擁,帶著一兒一女,暗忖著不知道是哪家豪門大族的媳婦,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傅庭筠卻是認識范氏的,見那范氏穿了件薄薄的月白色銀條紗的右衽衫,右手扶著腰,微微凸起的小腹特別的顯眼,知道范氏這是懷了身孕,估計是來潭柘寺還願的。因不想和這一家人打交道,瞥了范氏一眼,對欲言又止的俞夫人視而不見地和俞家人擦身而過。
感覺婆婆好像和這女子認識,范氏不由低聲道:「這是誰家的女眷?看上去氣度不凡。」
俞夫人想到上次傅庭筠的冷淡,正猶豫著要不要和傅庭筠打招呼,傅庭筠已昂首挺胸地離去。
她不由苦笑。
這樣無禮的舉止,那傅氏卻做得如此理直氣壯,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為趙凌如今聖眷正隆,傅氏有恃無恐,不必在乎她的情緒罷了……就算是如此,人家形勢比她強,她縱然心中不悅又能如何?
聽到范氏的話,俞夫人不由平添些許的惱怒。
若不是她,俞家又怎會變得如此被動?偏生她卻不知道消停,淨做些扶不上牆的事。
「不過是面善而已。」俞夫人不想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淡淡瞥了范氏一眼。
范氏不免心中生疑。
既然是面善,那就是曾見過面。就算是俞夫人不認識,她公公是閣老,那女子也應該主動上前打招呼才是。
她不由回頭朝傅庭筠望去。
就看見有個小沙彌正笑眯眯地傅庭筠說著話。
傅庭筠聞言笑著點頭,低聲吩咐了身邊的人幾句,就和一個相貌清麗逼人的丫鬟帶著一雙兒女隨那個小沙彌轉過偏殿,往後山去了。
她不免有些奇怪,回頭卻看見俞夫人表情凝重的面孔。
范氏微微有些不自在,解釋道:「我是看那小沙彌有些奇怪——竟然穿著白色的淞江三梭布做的僧衣。這潭柘寺真不虧是京都第一寺!」
誰知道俞夫人聽了臉色卻越發的沉重了。
她喃喃地道:「難道是正和大師身邊服侍的?」
范氏不解道:「正和大師是誰?」
俞夫人眉頭微蹙,有些不耐煩地道:「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又道,「時候不早了,想必主持大師已等得不耐煩,我們快點。」說完,徑直進了大雄寶殿。
范氏咬了咬唇。
她長這麼大,除了父親,幾乎沒有誰這樣說過她。
回到夾道街,范氏立刻差了墨篆去打聽。
到了晚上,墨篆就打聽清楚了:「正和大師就是那幫著皇上『清君側』的肁先生。聽說他早年因科舉舞弊案被取消了功名,不能做官,皇上登極後,他不顧皇上的挽留,在潭柘寺出家做了和尚。儘管如此,皇上還是常常召他入宮相伴,偶爾還會去潭柘寺拜訪正和大師。」她說著,語氣微頓,道,「據說很多人都想走正和大師的路子,但皇上派了自己的一隊親衛駐守在潭柘寺正和大師修行的院落外,等閒人根本不能近身。就是沈閣老,幾次登門都吃了閉門羹。」
范氏愕然,忙道:「那你可打聽出來那女子是什麼人?」
墨篆沉默片刻,低聲道:「她就是趙凌的太太傅氏!」
「什麼?」范氏大驚失色,驟然而起,脫口道,「這不可能!那女子長得十分美豔,怎麼會……」話未說完,她戛然而止。
傅氏和俞敬修訂婚的時候才十歲。
女大十八變。
那,那俞敬修可曾見到過現在的傅氏?
念頭一閃而過,她暗暗罵自己糊塗。
那次公公在家裡宴請傅家的人時那傅氏也在場,俞敬修自然是見過的。
范氏頓時心中大為不安。
那趙凌就算是有從龍之功,但畢竟是新貴,那傅氏何來的膽量對俞夫人視而不見?
她急急地道:「你還打聽到了些什麼?」
黑篆遲疑了一會,低低地道:「聽新進府的那位清客說,沈閣老這些日子很是頭痛……有人為了巴結皇上,竟然上書讓那陌毅為兵部侍郎,經略西北,趙凌接手陌毅任宣同巡撫,把那臨時設置的巡撫之職定為常設職務……因撫巡是文職,那些大臣紛紛上書,要求另派文官擔任,皇上卻都留中不發。有人告到了沈閣老那裡,沈閣老卻不敢出頭——今年春天有御史彈劾沈閣老跋扈專恣,皇上雖然沒有理會,卻以周閣老年邁為由,啟用了賦閒在家的莫英伯入閣。莫英伯一入內閣就以『收留迷失女子』的罪名免了原陝西巡撫董翰文的官職……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見狀,越發地叫囂著讓趙凌擔任宣同巡撫了……」
這些朝上的事范氏不知道,但她是讀過史書的人,並不妨礙她對形勢的判斷——俞家是靠了沈閣老才入閣的,如今沈閣老處境艱難……她想到傅庭筠的怠慢與輕視……難不成俞家竟然到了要在傅氏無禮相待面前忍氣吞聲的地步?
范氏想否定。
可想俞夫人那凝重的表情卻不斷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想掩耳盜鈴都做不到。
范氏輾轉難眠。
俞敬修不免關心地問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沒,沒有,」范氏第一次在面對俞敬修的時候失去了述說的慾望,「白天睡多了,晚上有些睡不著。」
俞敬修聽了笑道:「要不,我陪你說說話?」
「不用了。」范氏笑道,「你明天一大早還要上朝呢!我躺一會就睡著了。」
俞敬修不再多言,閉上了眼睛。
朦朦朧朧中聽到妻子喃喃地道:「本朝好像只有幾位內閣大學士才被封蔭三代……」
他不禁道:「功在社稷……不是那麼容易的!」
范氏聽見丈夫含含糊糊答著她的話,不由起身朝俞敬修望去。
俞敬修閉著眼睛,睡意正濃。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劍眉隆鼻,溫文爾雅。
她不由吶吶道:「有夫如此,婦復何求?」
手情不自禁地撫上了俞敬修的面頰。
……
俞夫人也在想著潭柘寺的事。
她問丈夫:「……連沈閣老都拒之門外,卻派了身邊的小沙彌叫了傅氏過去……你說,這是何意啊?」
俞閣老已被這個消息鬧得睡意全無。
他有些煩燥坐起身來,思忖片刻,趿鞋下了炕,背著手,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突然對俞夫人道:「我出去透透氣。」說完,也不待俞夫人回應,轉身就出了內室。
俞夫人訝然,隱約聽到俞閣老吩咐守夜的婆子:「去把大少爺叫來!」
她想了想,披了件褙子就去了俞閣老的書房。
當值的人見是俞夫人,不敢阻攔。
俞夫人站在窗櫺下聽。
俞閣老帶著幾分沉重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馮家那邊,先接觸著……趙凌聖眷正隆,不是動手的好機會……只能見機行事了……」
……
傅庭筠卻是笑盈盈地坐在炕上,看著呦呦拿本畫冊指給曦哥兒看:「……躺在冰上,冰就化了成了個窟窿,魚從窟窿裡跳出來,王祥拿著魚就回去了……」
端了銀耳湯進來的雨微看了微微地笑道:「正和大師竟然有空畫這樣的小冊子……好奇怪啊!」
「是啊!」傅庭筠笑道,「還和呦呦玩了半天,任呦呦提些什麼稀奇古怪的問題他都認認真真地回答……可見正和大師真的是厭倦了廟堂上的事!」她說著,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邊就傳來呦呦的驚呼:「曦哥兒,快住手,你會撕了畫冊的,這是正和大師送給我的……」
傅庭筠和雨微循聲望去,曦哥兒正揪著一頁書不放手呢。
兩人忙湊了過去,一個抓了曦哥兒的手,一個抱了呦呦,好不容易才讓曦哥兒放了手,可被曦哥兒抓過的畫冊已經皺巴巴的了。
呦呦看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傅庭筠又去哄呦呦。
曦哥兒見姐姐哭,也跟著哭了起來。
雨微哄著曦哥兒。
正亂著,珍珠跑了進來:「金大人過來了!」
傅庭筠忙對呦呦道:「你金叔叔過來了,你還哭,他看了會笑話的。」
呦呦止住了哭,癟著嘴抽泣著。
傅庭筠這才去見了金元寶。
金元寶滿臉的興奮:「我打聽到了,九爺五月十八日從朝陽門進京。」
傅庭筠喜形於色,吩咐雨微:「到時候我們去十里鋪迎接九爺。」
雨微連連點頭。
金元寶卻道:「因是韃子來降,那天禮部和四夷館的可能會派了人去迎接……」
傅庭筠一愣,但並不影響她雀躍的心情。
「那我們就去看看好了。」她笑道,滿心歡喜地給曦哥兒做週歲。
大家都知道趙凌立了大功,過幾天還會陪韃子使者來降,雖然趙凌不在家,除了陶牧、林遲這樣來捧場的故舊,來京都後認識的一些人也都來了,結果出現了男客還比女客多,不時有平日並沒有走動的人臨時來賀的情景,家裡準備的席面遠遠不夠,院子裡站滿了人。
傅庭筠不方便出面招待客人,阿森年紀小,金元寶和楊玉成位小職卑,陶牧和林遲等人又不好出頭,家裡的情況有些混亂。
來恭賀的葉三掌櫃看著就主動站出來幫忙,先是把不遠的幾家飯莊都包了下來,引了一部分客人過去,又叫了蓬萊閣的外燴,安排了家裡的席面,然後帶著阿森一桌桌地敬酒,酒宴散後,又親自和鄭三對帳,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把這場面應付過去了。
傅庭筠私下和雨微感慨:「難怪沈閣老家娶媳婦開了三百桌流水席……以後再也不請客了。」
葉三掌櫃聞言停下打算盤的手,抬頭笑道:「只怕到時候身不由己。」
傅庭筠想想也有道理,苦著臉笑了笑,向葉三掌櫃道謝:「……今天多虧了您。」
「二爺今天行事很穩重,」葉三掌櫃笑著看了在旁邊幫忙的阿森一眼,「幾年不見,得刮目相看了。」
阿森紅了臉,呶嘟著「那是因為有您在一旁幫襯」之類的話。
葉三掌櫃就打趣道:「太太您看,如今連這樣的話都會說了。」
大家不管阿森的尷尬,都笑了起來。
葉三掌櫃問道:「二爺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可曾定下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