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修和范氏在內室,費氏走進廳堂的時候還可以聽到范氏嚶嚶的哭聲:「……你說我冤枉你,這件事只怕是任誰聽了都會『冤枉』你……又是賃了宅子安置,又是四處上下打點幫她走關係,又是找了人服侍,前前後後花了兩千兩銀子,她又不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只帶了個沒見過世面的乳娘和一個小丫鬟,就敢從山東跑到京都,這樣的人,你說她什麼都不懂,你到外面說給人聽聽,看有沒有人相信?我看她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把你當冤大頭收拾!只有你,掉到她的陷阱裡還不自知,反把她如珍似寶地供著、捧著……」語氣酸溜溜的。
費氏聽得不由心頭一跳。
沒想到瞎貓子撞到了死老鼠,竟然讓她給蒙對了!
內室就傳來俞敬修的一聲暴喝:「你還有完沒完?什麼冤大頭?什麼供著捧著的?你還要我怎麼跟你說?」
費氏心念飛轉。
進去還是不進去?
進去,一個不好,不僅會引起范氏的反感還可能會讓好面子的俞敬修厭惡,她可能從此在俞家再也站不住腳;不進去,等墨篆回過神追上來嚷嚷起來,她一樣會因為無禮窺視而被范氏和俞敬修憎惡,甚至有可能會讓俞敬修遷怒……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氣。
既然箭在弦上,那就開弓沒有回頭箭,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縱然失敗,以後想起來,至少不會後悔。
說時遲,那裡快。費氏撩開簾子就闖了進去。
「少奶奶,您這是怎麼了!」她面帶善意地走了進去,「有什麼話您好好和大爺說就是了。這半夜三更的,雖然下著雨,可一點點小動靜還是會傳得很遠,我在後罩房都聽見了。要是驚動老爺和夫人,豈不是讓他們又跟著擔心?」說著,笑著喊了緊追著她進來的墨篆一聲:「麻煩姑娘你給大奶奶打點水來,我服侍大奶奶洗個面。」一面說,一面走到了范氏的面前,從衣袖裡掏出帕子彎身遞給范氏,柔聲道,「大奶奶,您擦擦臉。」然後站直了身子對著俞敬修道,「大爺也是的,大奶奶在家裡幫著夫人主持中饋,每天不知道有多忙,還牽腸掛肚地惦記著您在山東好不好,吃飯香不香,穿得暖和不暖和,身邊服侍的細心不細心,您倒好,回到京都不好好陪陪大奶奶,反而天天往外跑,大奶奶就是想找您說幾句體己的話都找不到人……」語氣帶著幾分抱怨,幾分不平。
俞敬修和范氏都愣住。
而墨篆在經歷了費氏闖門的錯愕之後,最初的驚訝已被無盡的憤怒所代替。
費氏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姨娘罷了,竟然敢一把將她推開就這樣闖進了大奶奶的內室。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人,大奶奶和大爺置氣,有她說話的地方嗎?
所以聽到費氏吩咐她時,她眉角一挑,不禁出言譏刺道:「費姨娘,我是大奶奶貼身的丫鬟,好像還輪不到你來吩咐吧?」只是她話音未落,就看見俞敬修一個冷冷的眼神瞥了過來,讓她心頭一凜,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都嚥了下去。
俞敬修看她的眼神就更冷冽了。
剛才范氏鬧騰的時候她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現在有人來勸架了,她倒抖起威風來了。不管怎麼說,費氏也是他的妾室,哪裡就論得到她一個做丫鬟的來教訓!當著他的面她都敢這樣,可見他不在的時候是多麼的囂張。
感覺到俞敬修的怒意,墨篆打了個寒顫,想到范氏對費氏的厭惡,她在心裡冷冷一笑,決定以後再和費氏計較,曲膝行禮,退下去吩咐粗使的婆子打水去了。
而俞敬修在墨篆退下去之後,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范氏的身上。
范氏接過費氏的帕子,狠狠地揉成了一團,使勁地丟在了地上。
費氏臉上露出些許的尷尬來。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把被范氏丟在地上的帕子撿了起來,沉默地轉身,給俞敬修和范氏各倒了一杯茶。只是俞敬修的茶是態度恭敬卻沉默地遞到俞敬修手裡,范氏的茶則是輕輕放在炕桌上的,她還雙手抱著紅漆海棠花的茶盤低聲勸著范氏:「大奶奶,您喝杯熱茶,人會舒服一些。」
范氏和俞敬修哭鬧了半天,眼睛發澀鼻子塞,人很不舒服。儘管她不喜歡費氏,卻不會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她沒有拒絕,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
沒有被喝斥……費氏心頭一鬆,頭微垂,低聲勸著范氏:「大爺的性子您是最清楚不過的,只要是您的事,他沒有一件不放在心上的。就是有天大的事,您看在大爺這樣尊重您的份上,您就別發脾氣了。」
范氏臉色一沉。
這是勸架的話嗎?
說得好像自己在無理取鬧一樣。
她知道什麼?就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念頭一閃而過,心裡隱隱湧起股不安來。
正欲仔細想想,墨篆打了水進來。
費氏忙過去幫忙拿靶鏡、帕子之類的小東西,又幫范氏把帕子圍在胸前,褪了手鐲,服侍范氏洗臉。
范氏被這麼一打擾,把心底的那一點點困惑暫時放到了一邊。
淨完面,費氏又服侍范氏重新梳妝。
俞敬修看著,起身就要出門。
「啪」地一聲,范氏族就將手中的靶鏡拍在了紫檀木的梳妝台上:「你要去哪裡?這麼晚了,你難道還要去針匠胡同看那個閔小姐不成?你可別忘了,外面已經宵禁了,你要出去,就得拿了公公的名帖。你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她說著,眼睛立刻泛起紅來。
俞敬修又羞又惱。羞的是范氏竟然當著費氏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惱的是范氏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
他不由臉色一沉,抬腳就要走。
卻聽見那費氏柔聲道:「大奶奶,您說這話,我可不愛聽。」
這屋裡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費氏喜歡不喜歡了?
給她三分顏色,她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俞敬修、范氏和墨篆都不由默然。
偏生那費氏卻好像沒有感覺到大家的異樣似的,繼續溫聲道:「我雖然不知道大爺是為什麼要去針匠胡同看那位閔小姐,可大爺自幼學的是聖人文章,行事謙遜、磊落,縱然在小節上有失禮之處,卻決不會做出有失君子之德的事來……」
俞敬修聽著眼神一亮。
范氏卻勃然大怒。
我和德圃的事,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指手畫腳的?
她張口就要喝斥費氏,誰知道費氏卻蹲到了她的膝邊,仰著頭凝視著她,表情真誠地道:「我不知道您和大爺之間到底有什麼誤會,可能說的話有些片面。您這個時候又在氣頭上,不免會有失偏頗。今天的事,您就不要再想了。我這就去給您做碗杏仁露。您喝了杏仁露,好好地睡上一覺,等明天早上起來,氣消了,再和大爺好好說道說道也不遲。」然後問道,「您看這樣可好?」
誰願意和丈夫置氣?
范氏不由心動。
卻又擔心俞敬修去針匠胡同那邊,不禁露出些許的遲疑,飛快地睃了俞敬修一眼。
費氏會意,笑盈盈地站了起來,柔聲喊著「大爺」,道:「您今天也別出去了,就在家裡好好和大奶奶說會話。有什麼誤會,大家說開了,也就煙消雲散了。」
俞敬修眉宇間卻露出些許的躊躇。
范氏一看,心頭的火苗騰地又燒了起來。
當著費氏和墨篆的面,她已經先低頭了,他卻一點面子也不給她,讓她以後在這些下人面前怎麼做人啊!
心頭又閃過墨篆的話:「……閔小姐身邊只有一個乳娘,一個丫鬟,大爺每天下了衙都會去那個姓閔的小姐那裡坐一會。有一次,還帶了陳中銘陳大人過去……」
那醋意就像泉眼似的咕咚咕咚地往外直冒。
她再也忍不住,哽咽道:「我就知道,現在這屋裡留不住你。你既然要去,我也不攔著你,留得住你的人,卻是留不住你的心。」她說著,吩咐墨篆,「去,到馬房說一聲,大爺要出門,讓他們備好車馬……」
墨篆自然知道范氏這是說的氣話,站在一旁不做聲。
「胡說八道些什麼!」反正費氏都已經知道了,俞敬修也不再掩飾,他眉頭緊鎖,眼角眉梢間透出幾分惱意,「那閔小姐父親受冤下獄,我好不容易幫她走通了刑部的路子,今天晚上要幫她潤色一張狀子,她明天好遞去刑部……我要去書房寫狀子。」
官司竟然打動了刑部,這位閔小姐恐怕出身不凡。
只是不知道為何身邊只有一位乳娘一個丫鬟。
費氏在心底暗暗琢磨著,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勸著范氏:「大奶奶,大爺如今可是御史,代天巡視的御史!管的就是這冤假錯案。若說大爺對那閔小姐有什麼私心……」她笑道,「大爺哪裡弄不到這兩千兩銀子,何必要在大奶奶這裡過明路。大爺這樣,本就沒準備瞞著大奶奶。」
范氏不由低頭思索,想到俞敬修平日裡拿在手裡把玩的玉器,供在案頭的前朝筆洗,還有大夫人和三夫人對俞敬修的溺愛,她不由咬了咬唇,道:「可兩千兩銀子……」
「大奶奶恐怕在南京呆的時候不長吧?」費氏笑著,「大爺在南京的時候,曾有一次拿五千兩銀子買了鼎,把玩了幾天之後,就一直放在了南京老家的庫房。兩千兩銀子,對大爺來說,不過是買個玩意兒的小錢而已。只怕大爺還沒有放在心上。」她說著,笑吟吟地望著俞敬修,道:「是吧?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