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離開巴黎

1516年初夏的一天,白底黑沙漏的海盜旗迎風招展,一位大海盜像個即將遠行的英雄般,在漫天飛舞的花瓣和歡呼中。

……

一只碩大的老鼠從牆角那堆垃圾裡鑽出來,灰皮油光錚亮,從肚子的飽漲程度來看,它要不是懷了一窩小鼠,就是吃了一頓豪華大餐。同一堆垃圾之上,兩個髒到分不清性別的小孩兒還在翻找耕耘著,暴突的肋骨和饑火燃燒的眼睛顯示他們的業務沒有灰皮小同事精深。

橫流過小巷的污水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惡臭,那是人畜排洩物發酵過的味道。在這個沒有任何排污系統和公共衛生設施的城市裡,住在二樓的人會迎著朝霞打開窗戶,毫不愧疚的把夜壺裡的東西傾瀉到大街上。

這裡是巴黎,而且並非貧民窟,只是‘花都’的另一個位面。

一個纏頭巾的清秀少年牽著兩匹馬,站在街邊陰影裡等人。歐洲大城市普遍彌漫的這種味道對他來說太熟悉了,以至於從心底產生一種自在感。他甚至下意識的四處張望,辨別垃圾裡可以回收再利用的東西,還有路上行人錢包的價值。

小巷裡一扇木門打開,一個披著灰斗篷的高個男人走出來,兜帽蓋住了頭發和臉面,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斗篷是粗羊毛質料,但靴子卻是整張上等皮,銀馬刺在灰暗的小巷中閃著光芒。他向周圍一掃,見一個披著黑袍的胖子站在少年面前,像是在說服他什麼。

「我瞧你是在等主人吧?十六個國王銅幣怎麼樣,旁邊那個巷子沒人。」胖子搓著手,肥厚嘴唇被唾液潤得發亮。他從黑袍裡掏出一枚錢幣,在少年面前晃著,「足份的新鑄大錢呢!就一小會兒,絕不浪費時間,你主人回來前肯定辦完。」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隨著那枚厚實的錢幣晃了兩下,待收回心神,正要拒絕的時候,只聽一聲慘嚎,黑衣胖子五官扭曲,滾著跌進路邊惡臭的泥濘裡。

「抱歉,他主人回來的早。」海雷丁氣定神閒站在胖子剛剛的位置,馬鞭輕輕敲著手心,對尼克道:「一個銅子兒就動心了?怎麼也得看見雙柱銀幣吧。」

「這可不是我的錯……船長,是你非讓我洗干淨臉的。」尼克立刻洗清嫌疑。她不懂桌下優雅的調情,對街邊的講價卻頗有心得。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在上流社會不算什麼,但在這灰暗的街道上,可是不少人眼中的好貨。

「照我原來那樣,麻煩就少得多。」尼克伸手在灰牆上一抹,熟練地蹭在臉上,再勻給脖子一點。瞬間,維克多苦心栽培的淑女打回原形。

海雷丁瞧了她片刻,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朝城南奔去。尼克趕緊上馬追趕,忍不住提出疑問:「喂船長,我們不吃早飯就動身嗎?」

這個清晨,坐著有軟墊的舒適大馬車、在花瓣和歡呼中離開巴黎的,只是某個穿著船長衣服的紅頭發下屬。而她,沖鋒隊的尼克隊長,凌晨三點就被老板從被窩裡揪出來干活,且眼看著連早飯都沒有著落。

海雷丁在一陣陣撲面而來的惡臭中皺緊眉頭,繃著下巴低聲道:「在這裡,不可能。」

「可出了城只能從地裡偷蘿蔔吃了……」尼克小聲咕噥,「而且這裡又不算很糟,有味兒說明城市有活力,只有瘟疫導致的屍臭才需要警惕呢。」

海雷丁不再理她,輕踢一下馬腹,加快出城速度。身後,繼續傳來少年商量的言語:「不在城裡吃也行,我們買些餅子再上路吧?弄倆蘋果也行,我看見附近有水果攤!船長?!」

巴黎之旅結束了,高大的城牆漸漸消失在身後,這座繽紛繁華又骯髒齷齪的城市依舊佇立在塞納河上。

海雷丁的這次出行很秘密,卡爾和維克多早上起來時只看到一個緊張的替身,和一張‘你們先走’的紙條。處理完巴黎的情報事宜,海雷丁就帶著尼克從原定路線返回馬賽。騎馬比坐車快得多,兩人很快就把大部隊拋在身後。

六月的歐洲大陸已是初夏,陽光照射在法國腹地廣袤的森林上,如一片綠色的海洋。天氣晴朗時,矗立在遠方山丘上那些巨石壘砌的古城堡清晰可見。荒草覆蓋了屋頂,城牆爬滿綠籐。火藥終結了冷兵器時代,曾經鮮衣怒馬奔赴東方的騎士們永遠消失了蹤影。

站在盧瓦爾河河邊,尼克啃著一個蘿蔔,郁郁的看著洶湧的河水。這趟任務頗讓她失望,雖沒揮刀出力,可期待中的法國大餐卻如過眼雲煙,連吃飽肚子的機會都很少。

一條渡船順流而下,尼克扔掉蘿蔔纓,一邊蹦一邊朝船夫放聲大喊:「這邊!這邊!」她怕濕了鞋襪,脫下來來塞進行囊,光腳跑進淺灘的水裡,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腳印。

「我們要過河!還有馬!!!」

「好了,船已經靠過來了,你小點聲。」海雷丁說,「以後少扯著嗓子亂吼。」

「啊?」

「你開始變聲了,不想以後一副破鑼嗓,這兩年就安靜點。以後船上有喊著傳達的命令,讓卡爾去干。」

「哦。」尼克納悶的答應下來,不明白船長怎麼會管的這樣寬泛。「我們這是去哪兒?」

「馬賽。」海雷丁道。

「那不是跟大部隊一個目的地?」

「沒錯。不過,我記得有個人鬧著要吃法國菜。」

一路策馬向南,盧瓦爾河谷幾百裡地風景優美人口稀少,小鎮和村莊清新宜人,不再像城市那麼骯髒。兩人不停趕路,但只要碰到有旅店的聚落,海雷丁就帶尼克下馬大吃一頓。

飄著蘆筍片的蘑菇濃湯,金燦燦的蜜汁烤蘋果,撒了碎榛子的黑莓醬餡餅,還有爽口的醃黃瓜與西藍花冷盤。沒有束腰、沒有任務,尼克終於心願得償,一路把法國菜吃到饜足。

兩人到達馬賽的那天早上剛剛下完雨,雲開霧散,天空澄淨如洗。陽光反射在海面上,一層層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濕潤的風拂過面龐,海鷗鳴叫著掠過層層白帆。兩人不約而同的感到心情舒暢,以海為家的人無法真正喜歡上陸地,就像草原上的民族下了馬背走路都別扭一樣。

碼頭外,紅獅子的船隊和離開時別無二致,尼克看著海妖號美麗的船首像說:「我們比卡爾他們早到了四五天吧?也沒人來迎接。」

「當然,我誰都沒告訴。」 海風吹拂在紅色的長發上,海雷丁像回到自己領域的王,渾身散發出愉悅自在的氣息。「孩子們,查崗的時候到了。」那狡詐的笑容又回到紅獅子臉上,尼克本能的覺得有人要倒霉了。

船長的突然襲擊讓監理們好一陣慌張。畢竟不是在阿爾及爾老家,海雷丁出行前特意吩咐過,除非補充給養和打探消息,所有戰斗人員不得下船。

清點人頭後,一千兩百號人裡有三十五個無故缺席者。這出勤率在海軍裡都算很不錯了,海雷丁比較滿意,又核查一遍船只的補給和清潔。

長期的訓練讓水手們不敢怠慢,即使船長不在,甲板也被每天洗刷,銅炮擦得閃閃發亮;甲板上一卷卷纜繩碼成整齊的圓圈,補充桅桿的圓材上都蓋著防水的油布;成桶的醃肉、黃油、乾豆子、湯料、硬餅乾按照購買時間和保存期限有序碼放;火藥則按粗粒、細粒、粉狀分組,小心的存放在船艙底部。

「大伙兒幹得不錯。就是炮忘了上油,這樣碰見敵人可不妙。」海雷丁微笑著走過炮艙,在每一尊銅炮的點火口放進一枚金幣。這種『上油』方式是很傳統的表揚,軍械長和水手長們當即笑得合不攏嘴。

「不守規矩下船亂晃的人,每人領十二鞭,等船醫回來再打。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海雷丁說完,帶著尼克回到海妖號的船長室。賞罰分明,所有人都提不出異議,心悅誠服的回去干活了。

「船長……」尼克跟在海雷丁身後,悄聲提醒:「這幾艘船上都有女人,人數還不少。」船艙裡鬼祟的衣裙聲響,和海盜們濃重的體臭中不同尋常脂粉香味,她不相信嗅覺靈敏的船長會沒注意到。「老規矩,女人不是禁止上船?」

「就當沒看見。」海雷丁愉悅的道,「不讓他們下船,又不讓女人上來,那我下次在海上碰到敵人只能降旗溜走。士氣是很重要的,有時候規矩也得通融。」

「那到底為什麼不許女人跟著出海?陸地上的軍隊常常帶幾個去打仗呢。」

「因為她們會大量消耗寶貴的淡水。」海雷丁意有所指的盯著尼克,「一般來說,沒幾個船長能忍受隔三差五就洗澡的下屬。」

入夜,十幾個穿著花裡胡哨裙子的女人悄悄溜下船,在海盜們戀戀不捨的眼神中消失在夜幕裡。她們中間有賺零花錢的海邊姑娘,也有職業□。價錢合理,賓主盡歡,大家都很滿意。

三天後,登岸的馬車部隊才到達港口。卡爾對兩人的不告而別非常不滿,直到看見尼克完好無恙才放下心來。維克多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繩梯,臉色煞白往上爬。尼克在上面接應,下面還有兩個兄弟伸臂托著。

「維克多,‘笨手笨腳的書呆子’用拉丁語怎麼說?」尼克抓著醫生的繡花衣領,把他扯上甲板,「廚子體重有兩百磅,只有一條真腿,爬得也比你順溜。」

「他那條爛掉的斷腿如果不是我給鋸了,那你現在就只能吃爬滿象鼻蟲的餅乾,沒閒工夫賣弄你那該死的拉丁語。」維克多狠狠甩掉尼克的手,狼狽的把襯衫塞進褲子。

繩梯也不會爬的人在任何船上都會成為嘲笑的對象,但海妖號上卻沒有一個人露出嘲諷的表情。船醫在海上是極受尊敬的職業,更何況是維克多這樣技術高超的醫生。許多船員甚至對他有種近乎迷信的崇拜。一個水手把醫生的器械包和藥箱背上船,然後敬畏的抱在懷裡,幫他送往醫療室。

「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新聞?」維克多問。

「有三十五個人要挨鞭子。」尼克說,「船長說等你回來再打。」

「哈,很好,三十五根新鞭子,還有一堆傷後處理。沒事找事,一刻也不讓我閒著。」維克多忿忿地推開醫療室木門,「沒別的噩耗了吧?」

尼克想了想道:「對了,好像有幾個女人上過船。」

聽聞此言,維克多先是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接著軟軟地靠到牆壁上,「天哪天哪,一千兩百個男人,每個都要排查梅毒和淋病!他們怎麼就管不好褲子裡的東西?!這群天閹的臭海盜!!」

無論醫生怎麼抱怨,工作仍要一項項親手做完。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每個受刑的人都有資格要求一條消過毒的新鞭子。這種海上人稱為‘九尾鞭’的常用懲罰工具是由纜繩做的,將一根粗繩解散成九股,每一股盡頭都打了結。

維克多用低濃度酒精浸泡過鞭子後,再放到太陽下暴曬晾干。鞭刑是一項很鄭重的儀式,海盜們敬畏的看著那些迎風招展的繩索,等待處罰日的到來。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三十五個離職者被集中到海妖號上,脫掉髒兮兮的襯衫,光著上身被綁在桅桿或舵盤上。十二鞭的處罰並不重,旨在警告。這些不守規矩的家伙,將在所有兄弟目視中接受教訓。

海雷丁站在船首平台上,大馬士革彎刀上的寶石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身後分別站著沖鋒隊長和本船監理,都穿戴著最整齊的衣服和裝備。

「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記住我的話。」海雷丁一字一頓的道,「船長的命令不可違抗。」

水手長接到命令,用肌肉糾結的粗胳膊掄起鞭子,一邊大聲報數一邊抽打。

一切如常,海妖號像一只展開雙翼的美麗鴿子,乘著風平穩的滑向北非。

公元1516年的夏天,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不尋常的。

從這一年開始,以法國為首,歐洲各國不約而同的展開了私掠活動,人人都想從這偉大的航海時代分一杯羹。滿載金銀的西班牙商船從新大陸歸來時,伴隨而來的再也不是順風順水的洋流,而是打著黑旗的國家海盜。

而暗地裡那些不為人所知的事,也將在未來的世界掀起巨□瀾。

比如一個宮廷僕人悄悄離開巴黎,騎馬穿越邊境,朝著西班牙首都托萊多疾馳而去;比如幾艘兩頭翹起、具有明顯土耳其風格的海盜船只,筆直的駛向阿爾及爾。

而尼克,這只被擠出鳥巢的雛鳥,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依然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