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一天下午,突尼斯碼頭上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壯年男人,頂著毒辣的太陽四處打量地形。他們寬皮帶上插著彎刀,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典型的海盜裝束。北非沿岸做這種營生的男人成群結隊,一般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但這兩個男人來時乘坐的海盜船上飄揚的那面旗幟,以及胳膊上的刺青紋樣,讓人無法不對他們連連側目。
黑底白沙漏,海盜之王——北非紅獅的標志。
突尼斯的地下大佬傑內首先得到消息,此時正誠惶誠恐的跟在兩個海盜身後,小心翼翼的探聽來意。要知道紅獅子雖沒有直接干預突尼斯的政治,但只要那個紅髮男人想,整個北非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瞧這鬼天氣!腳底板都快燒穿了!」地頭蛇一反平日張狂,殷勤招待著遠方來的棘手客人,「先去兄弟那兒歇歇腳喝杯酒水怎麼樣?我最近新弄到一批好煙草,味道辣的很呢。」
「不了!我們是來找人的,時間很緊。」海盜之一,矮個子的「獨眼」米謝拒絕了地頭蛇的好意。
「船上的瀝青都烤化了,何必這麼急呢,給兄弟個面子!」傑內搓著手,布滿橫肉的臉上擠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除了煙草,也有很辣的美女哦……」
海盜船上只有臭男人,航行幾個月說不定也摸不上女人的裙邊。獨眼米謝有些動搖了,正蕩漾著,被同伴推了一把。「獵鯊人」范霍恩像根桅桿一樣又高又瘦,他摸著臉上刀疤陰森森地道:「不是我們不給面子,這是船長的命令。」
刻意加重的「船長」二字立刻把在場的人鎮住了,傑內不敢再廢話,懷著敬畏的口氣詢問:「海雷丁大人要找什麼人?別的不敢說,突尼斯一帶,哪裡多出只跳蚤我都清楚!」
獵鯊人從懷裡掏出一張仔細折好的羊皮紙,攤開了展示給傑內:「你是這兒的地頭蛇,幫我們問問,這三個月裡,有誰見過這個人?」
傑內定睛一瞧,只見羊皮紙上描繪著一個綁頭巾的少年頭像,黑髮黑眼,神情淡漠,看起來也沒什麼特殊。不同之處,只是這張懸賞畫的格外仔細,筆觸細膩,栩栩如生。令傑內摸著鬍子,思索了片刻說:「沒印象啊……不過,說不定哪個小販或者水手遇到過,能不能給我幾張懸賞令?也好四處傳閱一下。」
范霍恩把這張羊皮紙遞給他,「就這一張,仔細收著吧。老兄,你要是能找到他,可以坐等發大財了!」
「無論死活?」
「無論死活!」
獨眼米謝補充:「沒找到就老實說,不會把你怎麼樣,只是別想找個假的充數,船長認得出的。貝賈亞港的大佬隨便找了具男孩兒屍體砍爛了臉去邀功,船長半句話沒說,直接送他去見真主了。」
傑內睜大眼睛,一手撫胸一手舉起:「向真主起誓,借我十個膽也不敢糊弄海雷丁大人!可天氣這麼熱,萬一要是已經死了,那也……也爛的認不出了呀?」
范霍恩攤手:「這就看你造化了。」
「那麼,敢問這孩子到底是……難不成……」
「聽著哥們兒,聰明人悶聲發大財,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憋著。明白?」獵鯊人意味深長拍了拍傑內的肩膀,「我們到人多的地方問問,不勞你派人跟著了。」他甩掉地頭蛇,帶著獨眼米謝朝熱鬧的集市走去。
騾馬匆匆,人煙稠密,等背後的人不見蹤影,米謝才小聲對同伴說:「都三個月了,要是隊長還活著,肯定有消息的,你說再這麼難為人有什麼意思呢?只北非一線,船長派出的船已經有十幾艘了,假的倒找到好幾個。」
范霍恩皺眉頭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不過是船長的念想,不這麼找下去,他又怎麼肯死心!」
回想起那個神秘出現又突然失蹤的海妖少年,兩人心裡都酸酸的不好受。
「隊長義氣又大方,有事兩肋插刀,沒事請哥們兒們喝酒,牌品也好得很呢……」
兩個海盜深情追憶著心目中的偶像,半晌,米謝把袖筒擼下去,蓋住了沙漏刺青,抽抽鼻子道:「獵鯊,我想我們再也遇不上如此爺們的……」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大的小的中等個兒的全都有啊,買十贈一特價銷售!」
獨眼米謝話音還沒落下,這個熟悉而清冽的吆喝聲就便炸雷般在耳畔響起。兩個海盜大眼瞪小眼,拔腿便朝聲音來源奔去。
殘破的城牆腳下擠著幾個簡陋的小地攤,生意稀疏,商人們無精打采的扇著風,只有一個脖子裡帶著奴隸項圈的少女堅持吆喝。她光腳坐在攤位後,被一條鐵鏈拴在牆上,身穿土布長裙,短短的栗色頭髮梳成兩條整齊麻花辮,十足良家風范。
兩個人走到攤位前,直愣愣盯著擺攤的少女,范霍恩試探叫道:
「尼、尼克隊長?」
「你們是……是要、要扣子嗎?」
少女抬起頭來,卷曲的頭髮下是一張清秀白皙的臉。她似乎因客人的到來驚訝了一下,但立刻就鎮定下來,殷勤的招呼兩人看貨物:
「大爺看一看吧,什麼雜貨的都有,是水底貨,沒本錢,便宜的很。」
米謝急問:「隊長,你不認識我們啦?我是獨眼啊!」他掀起臉上的黑布,露出下面的窟窿。
「你們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什麼隊長。」少女晃了晃連在頸圈上的鎖鏈,金屬發出叮咚聲響,「我只是個賣東西的奴隸。扣子不要嗎?」
兩人大失所望,獨眼詢問般朝伙伴望去:「難道真認錯人了?」
范霍恩定了定神:「聽說尼克隊長是被桅桿砸到海裡去的,說不定傷了腦袋,又進了點水什麼的……對了!隊長胸口上有個藍色的烙印!這東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獨眼瞧了瞧少女扣到脖頸的嚴密長裙,興奮道:「嘿!沒錯!」他一個大跨步邁過地攤,伸出兩只毛茸茸的大手去撕少女的衣服。
就在此時,一條黑影猛地沖過來,一拳就把獨眼米謝打飛出去。
一個黑髮棕皮膚的混血兒擋在少女面前,呲著一口白牙,像只護食的大狗凶狠地瞪向兩人。
「滾開!沒瞧見項圈?這是我的女人!」
范霍恩把兄弟扶了起來,摁住了他拔刀的手,悄聲說:「你不記得這個小雜種了?我們倆不是他的對手,先別打草驚蛇。」
米謝啐了一口含著血的唾沫,狠狠剜了混血兒一眼,罵罵咧咧跟著獵鯊人走開了。
「沒事吧?怎麼不叫我?」伊內回頭,凶惡的表情立刻化為體貼,一雙亮晶晶的金眼睛關切地打量著他的小俘虜。
「沒什麼,找茬的人不是常常有麼。」尼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表情木然低頭查看攤子的損失:「可惜,踩壞了一只碗。」
土狼見她沒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蹲在地上整理散亂的貨物,「你一個人沒問題吧?我還有幾包貨就卸完了,一刻鍾搞定。」
尼克點點頭:「沒問題,你去吧。」
伊內戀戀不捨的走遠了,尼克腦袋裡混混沌沌,舉著樹枝想算算帳,卻什麼都寫不出。等回過神時,只發現自己在地上畫了個小小的沙漏。
沙漏流盡,獅子的耐心就用盡了。
船長的記憶,也會像沙灘上的塗鴉,隨著時間的波浪一輪輪沖刷過去,逐漸消失殆盡吧?
尼克呆呆望了這個標記半天,在伊內回來前把沙子踢平。
她沒有想到的是,海雷丁這頭獅子的記性是很好的,每一筆恩仇都蝕刻般牢牢記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對西班牙的報復也不會持續到現在。八天後,一艘全副武裝的龐大海盜船停泊在了突尼斯港口,船頭部位刻著一個漆黑的名字——冥王。
地頭蛇傑內帶著一幫兄弟站在碼頭上迎接,又是驚喜又是害怕,一方面為能接待這位在地中海叱吒風雲的海盜帝王興奮,一方面又怕找錯了人被洩憤滅口。
接人的幾艘小船越靠越近,傑內看到一個高大的紅髮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堅毅而沉默,火槍和寶石刀柄在腰間閃閃發亮。火紅髮色下的相貌本是極好的,但男人明顯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臉膛上布滿胡茬,嘴唇抿成一線,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壓迫感。
漿手把小船劃到岸邊,男人利索的從小船裡跳上棧橋,皮靴「咚」的重重踐踏在木板上,發出不詳的聲響。傑內的心臟隨著這聲響怦怦亂跳,彎腰湊上去低聲叫道:「大人!太榮幸了……」
「帶路。」海雷丁連寒暄的心思都沒有,直截了當表明來意,一句帶路說得跟「全滅」一樣凶惡。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傑內像被海蟄蜇了一樣跳起來,趕緊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聲不吭,傑內心底越發忐忑。
「大人,我並不認識通緝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來的那兩位兄弟覺得像,我也不敢亂說,這幾天只讓人偷偷看著,並沒驚擾,您可別、可別……」
海雷丁喉嚨裡哼了一聲就沒了動靜,顯然無意聽旁人在囉唆什麼。他胸腔裡有一團熊熊燃燒的怒火,從阿爾及爾一路燒到突尼斯,愈演愈烈,正瀕臨爆炸邊緣。
一百個日日夜夜,像在無邊濃霧中行駛,明知無望,卻不斷重復沒有理智的尋找。而現在,他的憤怒、悲傷、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裡的海菜一樣廉價。全白費了!
正午剛過,熱浪滾滾,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挑這個時間出來辦事,集市上卻突然出現了一伙兒橫沖直撞的武裝海盜。為首那個紅髮男人尤其扎眼,質地良好的亞麻襯衫、金線腰帶、寶石鑲嵌的大馬士革刀及銀柄火槍,每一處都顯示著他不該在這平民集市上逛街。
商人們嚇得兩股戰戰,海盜雖然主要吃海貨,但仍然不脫強盜范圍,上岸掠奪也不是稀罕事。眼見突尼斯的大佬傑內像個馬仔般前面帶路,不知道是誰要接下這場禍事。海盜頭子那雙鷹隼般的藍眼睛掃過,直奔城牆腳下那片攤位而去。
待這伙剎神走遠,幾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販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城牆那片兒不是賣小吃的就是賣布頭的,你說他們氣勢洶洶是去搶誰?」
「天意難測,誰知道啊……」
賣雜貨的辮子姑娘正坐在陰涼下腦袋點來點去的打盹,尚不知禍事即將上門。一片陰影烏雲般籠罩下來,兩只極大的靴子站在攤位前面,尼克心裡咯登一下,神智立刻清醒過來。
「把頭抬起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尼克強迫自己吸氣再呼氣,慢慢仰起頭,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著,看不清表情,渾身透著即將爆炸的火藥桶般的危險氣息。
「很有趣是吧,跟個牲口似的乖乖讓人栓到牆上?嗯?!」
幾個銅杯被狠狠踹出老遠,盤子則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開地上廉價貨物,山岳般逼迫過來,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識的縮起脖子,這只大手卻落在頭頂,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髮。他笑著,語氣和動作都極端溫柔,溫柔的讓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熱風裡忍不住瑟縮寒顫。
海雷丁輕聲歎道:「過得很開心?整整三個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維克多還點燈熬油的畫了一百多張通緝令……可是獵鯊告訴我,你不肯承認做過我的手下呢!」
尼克說不出話來,海雷丁從她的頭髮一直撫摸到臉頰,描摹畫像一樣一下下描繪著眉骨輪廓,鼻梁線條,嘴唇弧度,接著到脖子——那個雕刻精美的銅頸圈上。鎖鏈叮咚作響,摩挲的動作那麼輕,輕如撫摸情人來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裡一樣幾乎喘不過氣來。
「船長,東西找到了!」另一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盜捧著幾件極其眼熟的武器出現了——黑色巨鐮和兩把他贈與的匕首,土狼聲稱落在阿爾及爾海底的東西。
「那個金眼雜種藏在屋頂的稻草裡,不過還是被我們翻到了!」
「哈!看來沒有認錯人呢!」海雷丁瞧了瞧這三件武器,轉頭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臉扭向海妖標志性的鐮刀:「怎麼不做聲?還他媽繼續裝失憶,耍著我玩兒?」
如同深不可測又無法預料的狂暴海洋一樣,海雷丁的表情驀然一變,烏雲立刻籠罩。三個月的勞師動眾,無數遍的悔恨追憶全打了水漂,這小兔崽子卻沒事人一樣自在擺攤,海雷丁近十年裡都沒有如此惱怒過!他瞧見尼克脖子裡的頸圈,又是一陣熱血上頭,突然扯起這條鐵鏈,猛地一腳踹在她身後的土牆上。
轟!!!
牆壁在這巨力之下崩潰倒塌,隆隆巨響過後,塵埃彌漫四周,圍觀眾人無不被這個海盜頭子暴怒的舉動嚇得心膽俱裂。
「還坐著裝蒜?!起來!!」
海雷丁一聲暴喝,手持鐵鏈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斷的狗尾草一樣跌落在塵埃裡。
她最不願意的事還是發生了,這麼丟人、這麼無力的暴露在曾經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長裙卷起,露出一條裹滿繃帶的腿,同側的胳膊像煮熟的面條一樣垂著,尼克離水之魚般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別說站起來,連爬動都很吃力。卷曲的栗色頭髮蓋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船長……我殘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