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十四日

  距離落日沒多久,今晚肯定不會有人相救,他們只能在此委屈一宿。

  舉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原野空曠,哪有能入睡的地方?一行人裡除了個姑娘外,還有兩位身份尊貴的王爺,這可難為了兩名僕從,不僅要到遠處探路,還要打點好住處。

  所幸不遠處有一座山洞,裡頭空間狹窄,僅能容納五六人。侍從將裡頭收拾乾淨,又尋來乾草鋪置整齊,這才請四王和七王進來。地方雖小,但聊勝於無,總好過今夜露宿荒郊野嶺。兩人均無表態,淼淼更無二話,她睡哪裡都可以,只消能跟楊復在一起就是了。

  兩位侍從是七王手底下的人,分別喚秦朝和秦暮。他們在洞外寸步不離地守護,淼淼就在一邊蹦躂,她凍得手腳冰涼,若不跺跺腳恐怕渾身都僵硬了。她的動作震落了上方積雪,撲簌簌落了她一腦袋,淼淼嗚哇一聲,滿頭滿肩都是碎雪,連睫毛上都掛了一層白。

  秦朝是個很活絡的人,看見她狼狽模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你是故意來逗趣的嗎?」

  淼淼撣下肩頭雪花,忿忿不平地瞪他一眼,「我才不是!」

  話音將落,山洞裡傳來楊復低沉嗓音:「淼淼。」

  淼淼立即端正神色,便聽裡頭又道:「進來。」

  她朝秦朝吐了吐舌頭,聽話地走入洞中。楊復與楊廷分坐兩邊,中間升起一個小火堆,火光照亮了昏昧的山洞,楊復斂眸沉思的模樣朦朦朧朧,整個人彷彿鍍了層柔和的光。淼淼到他跟前,「王爺有事情吩咐?」

  方才她落在頭上的雪沒有完全清除,白花花掛在髮絲上,被火一烤全化成水珠,順著精巧的臉頰滑落下頷,像才從水裡撈出來的蜜桃子。楊復示意手邊的木柴乾草,讓她坐在一旁,「注意著火勢,別讓它滅了。」

  淼淼聽話地往裡頭添木柴,雖不明白楊復為何非讓她來,但山洞裡比外頭暖和多了,她十分樂意。

  楊廷倚著牆面閉目養神,將兩人對話聽入耳中,掀眸看了看對面的小丫鬟,她眸光水亮,單純簡單,一看便是沒有心機的丫頭片子。

  他們今夜不回昶園,明日太子會派人前來尋找。然而凡事總有意外,若明日太子的人沒有找到此處,他們必須得想辦法自救,總不能一直留在這兒。楊廷喚來秦朝秦暮二人,「你們去外頭探探路,若是有下山的痕跡,隨時回來稟告。」

  他們應下,分為兩路離去。

  *

  不時有寒風從洞口襲來,淼淼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腦袋枕在膝蓋上,默不作聲地往火堆裡添木頭。木柴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恐怕再撐不了半個時辰,可是秦朝秦暮還不見回來。因著七王在場,她比平時拘謹得多,一直沒敢說話,默默做自己分內的事。

  她走了一下午,又接連受到驚嚇,這會兒早已體力透支,飢腸轆轆。淼淼按著肚子愁眉苦臉,好想吃熱乎乎的千層饅頭,她的胃被自己慣壞了,如今一點餓意都承受不住。

  安靜的洞中響起突兀的一聲,淼淼面紅耳赤,反應片刻慌張擺手:「不是,不是我……」

  這小丫鬟真是太好懂了,楊廷揚起一抹笑,正欲起身,只見楊復緩緩站起,修長挺拔的身形顯得空間更加逼仄。他整了整衣擺,不緊不慢地走到洞外,「我去找些乾木,順道看看有無吃食。勞累了一天,七弟想必也該餓了。」

  楊廷揚唇,「有勞四兄了。」

  眼看楊復才走沒幾步,淼淼唰地站起來,為難地看看楊廷,「七王,婢子也去看看……」

  楊廷不以為意地嗯一聲,「去吧。」

  言訖,淼淼毫不遲疑地追上楊復步伐,緊跟在他身後。

  楊廷耐人尋味的目光掃視二人,隨手撥拉兩下火堆,唇邊含笑。

  *

  在雪地裡走路十分不便,淼淼後來學聰明了,踩著楊復的腳印一路往前。楊復的衣袂飄在她跟前,她很想伸手攥住,想了想還是忍了下來。她抬頭打量楊復神情,可惜什麼也沒看出來,總覺得他仍在為方才的事生氣。

  沿路木柴都被雪水浸濕了,沒法點燃,他們便順著山坡一路向下。楊復好像不知身後有人一般,舉步前行,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淼淼撅嘴跟著,沒有怨言,時不時抬頭看他步履從容的背影。

  下坡的路濕滑難行,她扶著岩壁一點點往下挪,膽小謹慎的模樣滑稽極了。

  走到一半沒聽到動靜,楊復回頭看去,便見她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樣,顫巍巍地不敢動彈。他滯了滯,上前伸手遞到她跟前,「跟著我走。」

  淼淼嗚咽一聲,「謝謝王爺……」

  她像找著救星似的,兩隻手緊緊地攀附著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從來到平地,一張小臉早已嚇得慘白。

  「前頭的路更加艱險,你若害怕不如趁早回去,我一人即可。」楊復低頭凝視她片刻,出聲建議。

  淼淼緊咬下唇,使勁搖搖頭,「我不回去,我要跟王爺一起。」

  稚嫩的小臉寫滿堅定,楊復有一瞬間沒出聲,她自動自覺地挽著他的手臂,分明身軀都在輕顫,還是咬牙狠心道:「咱們走吧!」

  楊復不由得輕笑,這聲咱們叫得可真順口,恐怕也沒幾個人膽敢自然地同他共稱「咱們」。他們往前走去,在一處崖壁底下看到不少枯柴,因那裡有石頭遮風擋雨,面朝東方,枯木樹枝很是乾燥,能夠用以燃燒。

  那處道路陡峭,底下是一個滑坡,走起來十分不方便。楊複本想讓淼淼在遠處待著,奈何她堅持要來,拗不過她,唯有讓她在後頭慢慢跟著。淼淼悄悄勾住他衣裳,見他沒有反應,彎唇放心地攢緊他衣擺,一步一步地前行。

  腳下似乎有些微震動,淼淼並未在意,還當是因為兩人足跡所致。楊復駐足觀望,少頃不見任何動靜,這才繼續往前走。

  淼淼將樹枝上頭的雪花抖擻乾淨,滿滿地抱了一懷,行將往回走時,看到不遠處有只直立的白釉,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淼淼歡快地呀一聲,不由自主地上前仔細觀看,沒走兩步便被喚住:「淼淼,別動!」

  她疑惑地停住,回頭見楊復神情凝重地看著崖上積雪,淼淼循著他視線往上,尚未看清何事,眼前光景已被洶湧落下的冰雪覆蓋。她抱著乾柴僵立原地,甚至忘了躲避,眼看著厚重的積雪從山坡滑落,迅速而兇猛。

  於此同時,她被攬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雪層瞬間將兩人身形淹沒,沖刷著往山下滑去。

  雪層崩塌,地表輕微震動,無數動物四散逃開,整座山都陷入恐慌之中。積雪下滑的速度非常快,眨眼便掩埋了不少動物,雪花瀰漫,氣勢磅礴。

  原本還寧靜安詳的山頭,瞬間成了人間煉獄。

  *

  後背似乎抵在一塊巨石上,淼淼雖然怕冷,但因為體質原因,她是凍不死的,只覺得渾身痠疼難忍。她掙紮了兩下露出腦袋,半個身子從積雪中爬出來,慢慢地扶著巨石站起身。舉目望去一片雪白,好似天地間只剩下她一人,讓她沒來由地恐慌。

  腦海裡閃過雪崩前的最後畫面,楊復將她護在懷中,他們一起摔了下來……那麼他呢?

  她在四周尋找,終於看到一條淺紫鍍金束帶,連忙上前營救,纖嫩十指扒拉得通紅,總算掃除了楊復身上的積雪。她輕喚兩聲「王爺」,他毫無反應,俊逸臉龐蒼白泛青,一看便知凍得不輕。

  淼淼試著移動他,然而兩人體型相差懸殊,她根本搬不動他。若是一直留在此處,入夜之後他們一定會凍死的!

  淼淼暫時放開他,查看週遭情形,她在山坡底下看到一處山洞,洞口被積雪掩埋。她緣路折返,連拖帶拽,費勁千辛萬苦總算把楊復移到洞口。忍受著冰冷和身上疼痛,把堵在洞口的石頭冰雪清除,再艱辛地將楊復搬入洞中。

  寒冷的天裡淼淼卻出了一身的汗,她顧不得歇息,緊張地查看楊復傷勢。他身上傷口比自己嚴重得多,手臂腰腹有多處劃傷,並且雙手冰涼,若不及時取暖,後果不堪設想。淼淼到洞外收集乾柴,她從未生過火,好在楊復身上帶著火摺子,她有模有樣地學著做,居然成功引燃了!

  山洞內頓時溫暖許多,饒是如此,仍舊不見楊復面色有所好轉。淼淼把他推到火堆旁邊,脫下上身短襖罩到他身上,小手捧著他的大掌揉搓,一點點為他恢復體溫。

  淼淼一直表現得鎮定,這會兒才有功夫害怕,越是安靜,她便越惶恐不安。

  若是楊復一直不醒來怎麼辦?若是沒有人救他們,又該怎麼辦?

  此時沒有人在,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摟著楊復,埋首在他胸口,緊緊擁著他為他取暖,「王爺,你快醒醒……」

  日落西山,山坡陷入漆黑寂靜中,僅剩下微弱的月光灑在洞外,反射出銀白色的光芒。

  淼淼不知不覺在楊復懷中睡去,醒來時有些分不清狀況,迷瞪許久才想起,他們被困在山上了。剛才睡一覺,身上傷痛非但沒有好轉,腰側那塊反而更加疼了。楊復仍舊不見醒,非但如此,他唇色發白,體溫滾燙,儼然病態。

  見狀淼淼著急地喚了兩聲:「王爺,王爺!」

  末了著急,根本不顧身份他們身份差異,「楊復,你醒一醒!」

  她一個人待著害怕,多想此刻他能夠清醒過來。淼淼往火堆地添了幾根木柴,她傍晚拾了許多,足夠他們燒一個晚上的。她起身到外頭洞壁角落,撥開表層積雪向深處挖去,最後捧出一抱潔白的雪,小跑回洞中,洞得渾身哆嗦。

  這兒沒有燒水得工具,她急得團團轉,情急之下想出個法子,低頭含了一口白雪,直至雪在口中融化,她低頭覆上楊復的唇瓣,將水哺入他的口中。一口接一口,不摻雜任何情慾,到最後淼淼的舌頭都麻木了,總算覺得他面色緩和了些。

  她回到火堆旁,烘烤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唇邊呵氣,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

  她的短襖給楊覆蓋上了,目下穿得很是單薄,根本不足以禦寒。腰後有一處疼得厲害,手腳已被凍僵,加上從山上滾下來時的擦傷,她總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

  身後楊復緊蹙的眉心慢慢鬆開,睜開烏黑雙眸,靜靜地看著前方纖細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