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第五十四日

  斑駁光暈灑在他身上,他閒適地品著茶,半張側顏掩映在陰影中,眼珠子微微一轉,停在床榻剛睡醒的小姑娘身上。

  「醒了?」

  淼淼使勁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僵在原地,想要上前又怕驚擾了他,「你怎麼……」

  衛泠將茶一飲而盡,緩步到她跟前,在她額頭上敲了個爆栗,「你又做了什麼蠢事?」

  方才他進來時,注意院外有侍衛看守,且戒備森嚴。昨日離去時尚未有恁多人,怎麼才一天工夫便成了這樣?

  衛泠睨一眼齜牙咧嘴的淼淼,楊複目下應當對她疼愛有加,不捨得傷害她分毫才是。

  淼淼恰好被他敲在撞上的地方,不住地悲鳴:「疼死了……」

  餘光瞥到他行將收回的手,她更快一步地攢緊,感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溫熱光滑,她一喜,連忙又去摸他的臉,將他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再一看他地上的影子,「你沒有死!」

  衛泠總算知道她為何從剛才就一副傻傻的模樣,原來她竟以為他死了?他扯了扯唇角,譏誚的話尚未說出口,她便猛地撲到他身上。

  毛茸茸的腦袋擱在他肩膀,細小委屈的嗚咽聲一遍一遍傳入他的心扉:「我以為你死了……衛泠,嚇死我了……」

  衛泠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誰跟你說我死了?」

  淼淼環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身子還在微微發顫,「昨天你忽然不見了,我找不到你……問了很多人他們都不知道,最後在楊廷的房間看到一碗鯉魚湯,我以為是你……」

  嗚嗚嗚,幸好不是。

  衛泠哭笑不得,他豈會那般無能,任人宰割?

  但是看這小丫頭真擔心他,並且怕成了這副模樣,心裡便升起一股一股的暖意。他彎起唇角,欣賞她依偎自己的模樣,「所以呢,你把那鯉魚怎麼了?」

  淼淼臉頰一紅,窘迫地回答:「我從楊廷那裡搶了過來,然後葬在了海棠樹下……」

  衛泠沒有忍住,毫不留情地嘲笑一聲。

  他越笑淼淼就越臉紅,無措地鬆開手,咬著粉嫩下唇瞪著他,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

  她昨天都快傷心死了,為了他還暴露了身份……他竟然還笑話她,太可惡了!

  一想到自己鬧了大烏龍,莫名其妙落得如此境地,她氣呼呼地鼓起臉頰,「都怪你,亂跑什麼?」

  但是只要衛泠好好的,完整無缺地站在她面前,再讓她鬧一百個笑話,她都心甘情願。

  衛泠抱臂而立,眼中笑意仍未褪去,「你把我悶在盆裡十來天,還不准我出去透透氣?」

  淼淼反駁:「哪有那麼久……」

  可是聲音越說越小,十分沒有底氣。她悄悄抬眼,對上他漆黑溫柔的雙目,咧嘴一笑,「不過衛泠,我好高興!」

  她的煩惱頓時消下去一大半,忽然聽到外頭有腳步聲,連忙拉著他躲到紫檀屏風後,對他坐了個噓的手勢。今非昔比,他現在是個男人模樣,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他擅闖王府,一定會被捉去的。

  素月打開食盒,將裡頭飯菜一碟碟擺在桌上,「女郎?」

  隔了一會兒,淼淼低聲:「什麼事?」

  素月低著頭,以為她尚未起床,便沒有多問:「飯菜我都放在桌上了,女郎一會起來吃。王爺今早命人傳話,他因事外出,今日大抵不過來五桐閣了。」

  淼淼站在衛泠跟前,微微耷拉著腦袋,那雙明媚的水眸裡不知在想什麼,「我知道了。」

  衛泠看著她的頭頂,眸中笑意漸漸斂去,正欲走出折屏外,便聽外頭丫鬟問了一聲:「對了,女郎方才在同誰說話?婢子在外頭好像聽見了男人的聲音。」

  淼淼緊張地拉住他袖子,懇求期盼地望著他,用口型道:「別出去。」

  衛泠停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房裡只有我一個人,能跟誰說話?你莫非聽錯了?」

  素月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往內室張望張望,確實沒有什麼男子身影,她笑著道:「或許真是婢子聽錯了,女郎若是無事,婢子這就退下了。」

  淼淼沒有回應,素月彎腰退出門外,室內重歸平靜。

  許久,她還是沒有鬆開衛泠的衣角,近乎固執地拽著他。衛泠眉梢一抬,「怎麼了?」

  她一抬頭,倒把衛泠震住了。這雙眼裡雜糅著懊惱、悔恨、無助和不安等情緒,她渾身都緊繃著,「衛泠,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我別生氣……」

  衛泠鐵面無私,「說。」

  她既害怕衛泠責罰,又害怕被楊復發現的後果,一口氣言簡意賅道:「昨天我在楊復面前哭了。」

  衛泠一愣,「他看到了?」

  鮫人的眼淚代表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淼淼輕輕地點頭,「嗯。」

  「你……」衛泠真個對她無可奈何,前後聯繫起來,不難得出她現在處境的結論。難怪院裡院外都是侍衛,原來是楊復為了看守她。

  明知她不是人也不肯放手,看來是真對六水用情至深。

  淼淼輕言細語,將昨日前因後果娓娓道來,「我在海棠園躲了一下午,沒想到他就在門口等我……我跟他說自己不是人,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說,把我關到了這裡,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能是什麼意思,有些時候她真是笨得髮指。衛泠坐在圓桌後,舉箸夾了一筷子櫻桃肉,斜睨他一眼,「你覺得呢?」

  淼淼在他對面坐下,努力思考,「我不知道。」

  櫻桃肉酸甜可口,酥軟適度,衛泠喝了一口茶,笑道:「那你願意跟我走嗎?」

  淼淼迷茫,「跟你去哪?」

  衛泠想了想,別院是再不能回去了,王府也不宜久留,最好的選擇便是遠走高飛。「如今他雖不知你真身,但卻親眼看見你泣淚成珠,難免不會心生芥蒂。與其日後被傷害,倒不如趁早離開。」

  精美珍饈吃著索然無味,淼淼低頭扒飯,這些後果她也認真想過。她拿捏不準楊復的態度,是把她當怪物看,還是單純生氣她的欺騙?

  無論哪一種,都不太好。他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樣對她了,淼淼失落地垂下眼瞼。

  「好。」她有氣無力道。

  與其讓他恨她懼她,倒不如她早些抽身離開,還能給他留下一個乖巧可人的形象。

  *

  衛泠腹傷未癒,獨自行動尚且輕鬆,但帶著她便不那麼容易了。何況五桐閣四角都守著侍衛,要逃出去不是那麼容易。

  「那你何時才能傷好?」淼淼遞了塊鬆肉遞到他跟前,噘著嘴問。

  這幾天楊復都沒有到五桐閣來,他好像一下子變得很忙,連過來看她的時間都沒有。雖然如此,卻每天清晨都會遣人送話,告訴她他今日的行,以及晚上會不會過來。

  她才不想知道呢,淼淼口是心非地想。

  時間拖得越久,她便越發不安,好像臨上刑場的犯人,不知刀刃哪一刻會掉落在脖子上。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衛泠正在浴池療傷,騰不出手吃東西,本欲搖頭,她已經伸手遞到他跟前,索性張口咬住:「再過四五日。」

  淼淼坐在池邊短榻上,餵他吃一口,再自己吃一口,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我覺得素月已經開始懷疑了,每天你吃得那麼多……我都不好意思要求她多送些食物了。」

  衛泠不以為然地抬了抬眼皮,「我吃得很多?」

  「當然了!」淼淼從榻上跳起來,指了指外面幾個空碟子,「連點心都吃得乾乾淨淨的,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吃甜食。」

  衛泠闔目,語調沒有起伏:「現在喜歡了。」

  他永遠都這麼理直氣壯,淼淼頓時無比挫敗,為了養他還真是不容易。

  她不能出五桐閣,吃食都是素月皓月兩人打理的。自打衛泠變回人後,她一頓必須要兩人的份量,以至於素月皓月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淼淼垂頭喪氣地出了偏房,惆悵地思考傍晚那頓該如何開口,一抬頭,見著迎面而來的人。

  她陡然睜大眼,泥塑似地定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楊復從正室走來,樂山樂水停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三兩天不見,他略有清減,或許是朝政繁瑣,眼下有一圈淡淡青黑。他看著她走來,眼裡雖然平靜深沉,但似乎多了些別的東西。

  淼淼發現自己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停在跟前,惶惶不安。

  楊復視線移到她身後的直櫺門上,「天色尚早,為何要來沐室?」

  淼淼回神,下意識擋在門前,「沒、沒什麼……就是想來看看,上回有東西落下了。」

  楊復垂眸,見她兩手空空,「什麼東西?」

  她臨時編派的謊言,哪裡想的那麼清楚……淼淼抿唇,支支吾吾半響才道:「我記錯了,什麼也沒落。」

  楊複目光幽深,並未拆穿她的謊言。

  淼淼忽然覺得,分明只隔著兩步距離,他們卻彷彿隔著整條銀河一般。他在遙不可及的那一端,她只能遠遠眺望,不能靠近。

  經過那天,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氣氛平靜得詭異。

  淼淼雙手背在身後,絞著手指頭一言不發。

  許久,才聽楊復道:「聽說你這幾日胃口很好?」那語氣,分明在說,你日子過的倒挺舒坦。

  淼淼抬頭偷瞄他一眼,沒想到他一直看著自己,兩人視線相撞,她飛快地別開腦袋,「嗯。」

  楊復撫上她的臉頰,認真地端詳她的嫩頰,「沒見長肉。」

  淼淼唰地臉紅了,連小巧的耳朵都通紅通紅的。

  楊復鬆開她,欣賞了片刻她羞赧的模樣,開門見山道:「過兩日城外承明避暑山莊修建完工,本王要過去一趟。」頓了頓,轉過她的腦袋,俯身與她對視,「你同本王一道去。」

  這幾天她一直待在五桐閣,想必也悶壞了。

  淼淼眨巴兩下水眸,「我也去?」

  她以為楊復再也不願意理她了,畢竟她現在人不人魚不魚的……見楊復表情不像說笑,她眼珠子往門內一掃,拿不定主意,「我……」

  楊復直起身,目光卻沒從她臉上移開半分,在等她把話說完似的。

  此事沒有跟衛泠商量,她不敢貿貿然做決定。何況把衛泠一人留在王府,她也實在不放心。

  想了許久,硬生生轉口:「王爺……你不怕我嗎?」

  無人應答。

  楊復自己也在思考,怕她嗎?比起失去她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他更希望留下她。

  這些天朝廷忽生是非,太子閉關在家時,夜裡被闖入的刺客刺傷了手臂,目下正在家中養傷。侍衛在太子府長廊上發現了土壤印泥,這種土壤呈現紅棕色,並不常年,唯有喜好種植龍井的三王府上才有。

  太子得知後氣急敗壞,將此事上報於聖人,端是勢不兩立。

  三王一口否決此事,沒有確實證據,聖人命人徹查此事。如今朝上多生波折,楊復並不參與,作壁上觀。

  這些天他一閒下來,便想到淼淼哭泣的面容。楚楚可憐的小臉,不斷地落下淚來,連成一串串動人心魄的珠簾。

  他總算知道了那袋珍珠從何而來,原來他的淼淼,有泣淚成珠的本事。

  面前的小姑娘縮著肩膀,聲音小小的。

  楊復正欲開口,只聽沐室內一聲動靜,水聲清晰,似有人破水而出。

  他沉眸,聲音清冷:「誰在裡面?」

  淼淼呆住,驚慌地後退一步,死死地護住門口。她當然知道誰在裡面,可是,她怎麼說……

  衛泠在我的浴池裡洗澡?

  怎麼想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