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提貨」,都找張姑娘。五十多歲的張姑娘,就是當年黃月媚當大夫時的護士。現在仍在深圳一家醫院工作。
張姑娘把「東西」交給媚姨,放在飯壺中。貨源本來充足,但耳語:
「打通關節才張羅到這麼些個,最近風聲緊。」
媚姨的資訊來自香港八卦週刊:
「週刊的狗仔隊上來拍照——」
「就是。」張姑娘叮囑,「這兩個星期別來提貨了。就是客人上來也許吃不上。」
媚姨聽了沒趣,沉吟:「唉——那再說吧。」
走時不忘塞她一個紅包酬謝。
二人正說話時,張姑娘忽瞥到一個男人的背影,有點佝僂,衣著寒傖,五六十歲了,禿頂的「地中海」。他走過,疑幻疑真。
張姑娘饒有深意地瞅瞅媚姨:
「噯,你不認得他了?」
「誰?」
「王守藝呀。」
「真的?」
人已走遠,再無覓處。
「月媚,你一點也不顯老,可你要是看到你那對象——」
「什麼對象?八輩子前的男朋友了。」
「你見了他一定嚇一跳。」張姑娘輕嘆,「王守藝不懂得珍惜你。」
「算了吧,我們緣分不夠。」
「你倆那時怎麼分的?」
「他受不了。」媚姨苦笑,「『一孩政策』那時,我們忙得夠嗆的,成形的每天打掉十來個,一年三千多個,十年都三萬。胚胎『人流』就無數了。他麼——」
「怎麼?」
媚姨像揶揄般,笑起來:
「他怕將來有報應,生孩子沒屁眼。」
「國家政策嘛。」
「對呀,『為人民服務』。也顧不上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他不要我就不要唄。」
與張姑娘道別。黃月媚,從前那贏過單位勤工獎勵:一朵朵「紅花」的黃大夫,步出醫院。經過花園的花槽時,咦?那兒有一叢特別鮮豔詭異的紅花,仿如昨日,也許正是若干年前,她黃金歲月的回魂——看看,再看,呀,是真的。
而那個剛剛去排隊領號碼籌的男人,禿頂老男人,看完病了,正待離去。忽見花前有個女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不老。他一眼就認出她來:
「——媚!」
黃月媚端詳一陣,他已變得衰頹,歲月的輪子輾過,爛泥一般。她裝作恍然大悟,故意地:
「啊,你!」
又問:
「當上了導演了嗎?」
王守藝訕訕一笑:
「早離休了。」
又鼓起勇氣問候:
「你好嗎?我那個時候——」
她有掩不住的興奮:
「我打香港過來呢——我現在已經有香港身份證了。瞧,三粒星!」
把身份證掏出來,傲然展示。
她輕快而親切地安慰他:
「得感謝你的拋棄哪。」
還不待他反應,她笑:
「見到你挺高興的!」
不問近況,不管去向。黃月媚重逢當年那英俊頹廢太有性格的藝術家,他竟如此憔悴,自己活得比他好,不知是幸運,抑或悲涼?
她目送自己一度深愛的人,走入人群和泥塵中。
她目送著,直至看不見。
仍以目送。
不知耽擱了多少時間。過關回港時,順便又買了一些蔬菜作掩護。神情恍惚。
這回有點麻煩。
海關工作人員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你過一過來。」
一個男人被招去檢查行李。不是自己,方鬆一口氣,以為沒事。誰知關員亦一併把她招回來,盯著飯壺:
「打開瞧瞧。」
每日過關千千萬萬人,隨機檢查過X光機器的幾率很低。媚姨定一定神,打開了那平凡不過的飯壺——白飯上,有一大片火腿,有兩隻煎好的太陽蛋,蛋黃彷彿還會動。人的心理,多數不會翻動這蛋黃的,免得弄破。
「火腿雙蛋飯?」
「我趕著接兒子放學,還沒吃飯呢。」
非常鎮定、老練、若無其事。關員揮手讓她過去。
又過關了。
「糟了,今天已約好李太。」她想,「遲到了。」
艾菁菁已等了她一陣。微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