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餃子·紅花

  黃月媚年紀相當了。她一直沒有結婚。不生小孩。

  長得好,人又聰明世故,是國家尖子,醫科畢業後為人民服務。工作勤奮,屢獲獎狀。

  說來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某一天,她的對象,忽地不言不語,同她分手。

  對象是個俊朗但有點頹廢的藝術家。為了買一具單鏡反光照相機,賣過血。是因為看病,撞倒了正趕赴手術室的黃大夫,大家喜歡上了,就談對象。

  某天發生什麼事呢?

  就是園中那一叢紅花。

  花開得嬌媚、妖豔、欣欣向榮,在風中招展,特別紅。

  很多年過去了。黃月媚孑然一身。回來也為了「提貨」。故園那花仍詭異地紅,是黃金歲月的回魂嗎?那一年……

  黃大夫身上的白袍已經皺了,又有污漬,分不清是血是汗是淚還是體液。工作了一整天,連制服也「累」了。

  面前有了三個月身孕的女人張開大腿,懷孕的陰部是紫色的。她熟練地用一個金屬的鴨嘴鉗插入,先是合嘴直插入陰道,然後扭轉。再打開,就像一頭張大了嘴待填餵的鴨子。陰道被擴張,找到子宮口了。女人忍不住:

  「好疼。」

  黃大夫心想,疼的還沒來呢。

  「放鬆。我幫你磨擦一下,可你自己也得配合,肌肉太硬了,手術才會疼。」

  用探針伸入,測量一下子宮多深,是前位還是後位。先到外口,進到內口,通到胚胎著床位置,知悉胎盤所在。黃大夫向當年的見習護士張姑娘道:

  「從四號半開始,換五號半。」

  探針先不拿出來,吩咐備吸管:

  「五號吸管,五號半,六號——不成,進不去,還是五號半。」

  慢慢放鬆了,或是適應了,一切器具便待命。她皺眉:

  「現在擴張到五號半,吸管不能小過它,小了,子宮就有空氣。一定要達成六號。你別繃。」

  終於可以了。

  黃大夫燃燒一根棉花棒,扔進玻璃瓶,火焰一燒,瓶子真空,蓋上。隨「噗」的一下,「颼」的一聲,一大堆淒厲的紅色組織,連同那兩三吋大的胚胎,剝離、打碎——是吸塵機十倍的力量,被吸扯進玻璃瓶中。五官成形,已有簡單容貌。小手小腳有部分已扯斷,小小的頭殼溢出一點白色漿狀物……

  她工多藝熟,又完成任務了。

  「唔,這回燒得好,都馬上下來了。不用動夾子夾碎。」

  手術好,不見血。如果不夠乾淨,還有殘餘組織,便得再刮宮。黃大夫最引以為傲的,是她往往做得很順利,很乾淨。以此見著。

  手術台上的女人並不樂意,一直呀呀地喊。也許不是疼,是捨不得。不過還是呻吟:

  「好疼。」

  「不疼的,疼是你收得緊。」黃大夫擦擦手,「已經好了,到那邊休息一會。下個進來。」

  張姑娘把女人扶下手術台。

  黃大夫抽空喝口水。

  一百天以內可人工「流產」,比較稀鬆平常。但再大的,比如四五個月、六七個月,甚至足月,必須「引產」。不能強硬施墮胎手術,若不小心可能使骨頭刺穿子宮,造成大出血,或併發症,極度危險。

  為什麼孕育得那麼大的嬰胎,還得打下來?

  「為什麼?」是醫院中沒有人問的問題。

  自一九七八年中國國務院計畫生育領導小組辦公室組織起草了「人口與計畫生育法」草案起,持續至今,「一孩政策」在城鄉嚴格執行。

  法則規定:

  符合生育政策的夫婦,應領取《一孩生育證》,憑夫妻雙方身份證、戶口簿、結婚證,向女方所在單位或戶口地(或定居地)的居委會填寫申請表。得到單位簽署意見並加蓋公章後,上報鄉鎮、街道計生辦。幾重手續辦妥,小組審批,蓋印,張榜公佈,發證,可生一孩。

  城鄉居民若因某些原因,申請《二孩生育證》,獲領導批准,方可再懷孕。但必須間隔四年。

  全國禁止以超聲波判別胎兒性別,遏阻墮胎及催生溺殺女嬰事件。

  此時醫院來了一輛貨車,幾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被單位及居委會主任這些「事媽」押送至手術室了。一群女人,拘人和被拘者,走過「響應祖國號召:計畫生育」、「一孩政策」、「晚婚、少生、優生」的廣告和標語。

  裡頭傳來聽不分明的人聲:

  「那幾個是『超生』的,這個是『逃生』的,三胎了,逃到農村去,幸好有人舉報黑戶,揪出來。」

  「主任,罰我三萬塊我和愛人也甘願認了,沒錢就賣血唄——求求你們,讓我生個男孩吧!」

  「前兩胎都是女的,《二孩生育證》還沒辦呢,還生?這不行,我們也是聽上級指示的。」

  有悉悉掙扎欲下跪的聲音:

  「想生個兒子——求各位高抬貴手,嗚嗚……」

  黃大夫不帶任何感情,權威地:

  「好了,大家別嚕囌了。」

  一根催生針照打下去,在肚臍下子宮部位,液體進去了,孕婦再也逃不掉。任人擺佈。

  「……」

  子宮後來開始收縮。

  羊水破了。

  早已受針藥,破壞神經中樞,胎死腹中。故手術只是催生引產死胎,不涉人命。八九個月了,出來時還似有少許氣息,發出微弱像小貓「喵——喵——」的叫聲。不知是誰,大夫抑或護士,信手拿一方濕毛巾覆蓋在小小的臉蛋上,連最微弱的聲音也沉寂了。

  這就是政策。

  手術室的垃圾桶,是一個個白色藍邊的鐵桶,盛滿了垃圾:棉花、嘔吐物、血塊、組織、染了污漬的布、二三個月到九個月大的死嬰、嬰胎碎塊……中國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沒有尊嚴,還沒有落腳處。

  鐵桶滿了,工人用小車推出去。

  耳畔猶有餘音:

  「大夫真能幹!順便給她結紮了吧。你上環,她愛人會得用自行車鐵線給勾出來的……」

  「別亂動,國家是為你好。」

  ……

  小車上那幾個垃圾桶,給推出來了。

  醫院花園的花槽,有一個男人。

  他的照相機正對準一叢鮮豔的紅花。為等對象下班,滿有興致地東拍西拍。

  小車推近花槽,一個工人翻土,挖個坑洞,一個駕輕就熟地,把血污和嬰屍,就坑洞給埋了,泥土再蓋上去。整個過程理所當然。

  泥土營養豐富,難怪不管種什麼花,都特別豔紅、常青。

  王守藝呆呆地瞅著紅花,臉開始變色……

  他有點噁心。

  可還沒吃飯,胃裡頭空,只一腔酸水。

  這時手拎兩個鋁質飯盒和筷子的張姑娘自飯堂那邊走過來:

  「噯,守藝,等你『對象』呀?剛才領導在誇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夠嗆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舉起飯盒:

  「我幫黃大夫打飯,她讓我告訴你,真餓了,吃碗麵條去。她還有好幾個呢——咦?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王守藝道,「我不餓。」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張姑娘見習期間,碰上這一陣的流水作業,才覷個空兒吃飯。

  黃大夫問:

  「今天吃什麼?」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餓得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張姑娘吃了滿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黃大夫笑,「我們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夠苦,排骨只剩骨。」張姑娘還是吃得香。

  有人走進來:

  「黃大夫,你在吃飯哪。你『對象』等你老半天,他說別煩你,叫我把這個給你。」

  黃月媚接過了:

  「人呢?」

  「走了。剛走——他臉色不對勁。」

  她不以為然地打開紙包包。有個指環……

  指環?

  還給她?

  退婚?

  分手?

  她還含著一嘴的排骨飯,連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遠去無蹤。他再愛她,可他還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將來的孩子有報應?沒有解釋,言語無用。大氣候如此。

  黃月媚嘴裡的飯和肉,從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個永遠的痛,永不結痂的傷口。

  只有紅花,千秋萬世,沉默地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