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上了高中會發現,時間過的相當快,除了「眨眼之間」外,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詞了。
所以,眨眼之間,銘雙和申妄也就畢業了,一個十六歲,一個二十一歲。
一到暑假,言女女就像每年夏天一樣宅在家裡當一具脫水的行尸數日子,言梟風成天鬧著要教她游泳,最後都被女女給無視掉了。有時候她心情不錯時也會躲到泳池邊的屋簷下看他和尹三生潛水。
言梟風頭髮短,只比寸頭長一點,從水裡起來的時候拿毛巾一抹太陽一曬就乾了。尹三生正好相反,毛多又長,從水裡鑽出來爬上岸後習慣性地搖著頭甩水,動作就像個犬科類動物,過後拿毛巾往頭上一搭就去洗澡。
雖然是大夏天的,但室內開了冷氣,濕頭髮一吹就容易感冒。奶媽經常這麼叮囑,所以每一次女女洗了頭出來都會被三生拉到床邊給她吹頭髮。
後來女女發現,三生反而沒有吹乾的習慣,他總是喜歡自然乾,又從來不用梳子,難怪頭髮總是蓬鬆到有點微微的捲曲。
也不記得是哪一年開始,每當三生頂著一頭濕髮走出浴室時,女女就會手持吹風筒坐在床邊等他。久了以後,也不用她再叫了,三生洗澡出來就會乖乖地坐上床盤著腿,埋下頭讓跪在他身前的女女給她慢慢地吹。
有太多的習慣,以日常和默契為橋樑,逐漸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這年暑假,銘雙來過言家兩次,一次就在言家坐了一天拉著女女聊天說地,一次是拿著水上樂園的門票來的。再聰明也不過十六七歲,小孩兒心性根深蒂固。
不過最讓女女奇怪的是,銘雙第二次過來時只有她一個人。這是認識這麼久以來的第一次,申妄也竟然讓她獨自一人出門在外一整天。女女觀察了很久,又沒能從銘雙臉上看出什麼,問她她也只是笑笑,說妄也有點事來不了。
只是比起她的話,女女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後來聽三生說,白天他有接到申妄也的電話,拜託他照看銘雙。
那天晚上送銘雙回家時,女女看見申妄也身邊跟著另一個她不認識的女生,只是眉目之間帶著相似的桀驁,而那個人一見到銘雙就開心地大叫:「銘雙姐你終於回來啦。」
只這一句話,女女就篤定,她不喜歡這個人,萬分的不喜歡。之後她才知道,那個人是申妄也的妹妹申空。
申空像是嗅到什麼,抬眼一看,發現了前方的尹三生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走了過來,一邊問:「你是尹家的……?」
沒等她走近,女女就擋在三生身前,面無表情地說:「離遠點兒。」
對方的表情被這毫不留情的排斥弄的有點把持不住,申空盡力維持著不冷不熱的笑容說:「小朋友,我沒找你。」
「小朋友」三個字徹底讓言女女把申空放進了黑名單,她冷著臉看著申空,也不說話,卻偏偏就是有足夠的氣場讓別人覺得有壓力。
申妄也見氣氛不對,開口道:「別這樣,她是我妹妹申空。」
女女望了他一眼,視線移向旁邊隱沒在陰影裡的銘雙,最後看著申空,附和地點點頭說:「哦那好。」頓了頓又道,「那你再站遠點兒。」
申空整張臉都在隱隱的抽搐。
女女不知道,銘雙因為她的話突然心情大好,一掃一整天隱藏的抑鬱。她轉頭對申妄也說:「我送送他們。」也不等他回答,逕直走到言女女身前,拉著她往外面走。
到了分岔口,沉默一路的銘雙終於開了口:「女女,謝謝。」
女女側過臉望著她:「他不可以欺負你。」
「謝謝你的打抱不平。」
「他放縱他妹妹。」
「那是他親妹妹。」
女女停下來,很嚴肅很認真地問她:「銘小雙,申妄也喜歡你。」那個傢伙不開口,那她幫他說。
銘雙卻聽的一愣,眼睛左右躲閃。
夜裡降了溫,穿過枝葉的細風吹散了她的額發。
最後她還是低了頭,聲音裡帶著笑和無奈:「女女,我等不了了。」
女女沒有懂,銘雙也未再做任何解釋。
那天的最後,銘雙抱著言女女說:「拜拜。」
那是她們之間,最後一次正式的道別。
一個星期後的早上,申妄也衝到言家找言女女,他整個人已經處於半頹廢狀態,眼睛都是紅的,一見到女女就抓著她的肩膀問:「銘小雙在不在?」
女女疼的猛吸氣,三生見了忙把妄也拉開:「冷靜點。」
只是,這三個字用在現在的申妄也身上非常不合時宜。他或許是清楚的,這裡沒有他想要的味道,但他不願相信,心裡僅存的希望都放在了這裡。這是他最後沒有涉足的地域,他已經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沒有比這裡更最後的最後了。
女女揉著肩膀問他:「發生了什麼?」
這個是申妄也現在不想也不願面對的問題,所以他沒有回答,轉身就走了。
他決心再找一遍,最後再找一遍。
然而晚飯後,他又回來了。這一次,他顯得更憔悴,已經沒了力氣再吼。他跑了很遠很遠的路,去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但是結果都一樣,而他只能再次回到這裡。
他不抱任何希望一般,靠在門邊啞著嗓子問:「言女女,她在不在?」
女女沒有回答他,她知道他是明白的,明白這裡沒有他想要找的人。
她又一次問他:「你們怎麼了?」
申妄也低著頭久久沉默不語,久到女女以為他沒聽見快要再問一次時,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一般,他說:「怎麼辦……我把她,弄丟了。」
因為申空的到來,兩個人的關係變得很微妙。說不上是哪裡不對,仔細想想又覺得銘雙沒什麼變化,一樣能吃能睡愛傻笑。
申空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最近才回來,好幾年沒見了,所以老拉著申妄也陪她逛小時候愛去的地方。所以起初他也沒有去注意那些細枝末節的改變,直到一天夜裡醒來,他發現銘雙根本沒睡,一直睜著眼睛看窗外,安靜地思考著。
這是銘雙的習慣之一,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之前,她會考慮很久。
說不上為什麼,申妄也開始有點害怕。他很怕銘雙一個人悶頭想,想他所不知道的事,構築他挖不去的牆。
她的勇敢總是來的突然,像困在心底的野獸,在她脆弱的表面受到攻擊時便會放出來,以保全自己不多的全部。無關乎對象,哪怕是他。
那天起,申妄也開始變得緊張兮兮,本來就因為申空的阻撓而越發減少了看住銘雙呆在她身邊的時間,已經足夠緊繃的神經又因為她的阿刃的到來讓整個人變得敏感而尖銳,像一隻領地受到侵犯的獸類,死活不讓銘雙跟阿刃回老家。
銘雙很氣,問他:「你可以陪你妹妹,我為什麼不可以陪我哥哥?」
「那不一樣。」申妄也看著遠處的阿刃冷笑,「小空和我有血緣關係。」
和一個不講理的人講理是自找罪受,所以銘雙不和他爭,只是嘆息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要走。」
「不可能。」妄也擋在門邊,抵死不讓。
「妄也,我必須回去。」銘雙抬頭望著他,眼裡帶著執著,以及更多的悲傷,「我媽媽……我的養母,她去世了,我要回去看她。」
妄也最終還是妥協了,他至少還保有正常的理智。他陪著銘雙一起回了老家,而申空不願落單,也跟著去了。申空不肯和別的人坐在一起,妄也無奈,長途車上只好挨著她坐在另外兩人的後面,一路上死瞪著前面的人,看著阿刃一會兒問銘雙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問她餓不餓會不會熱。
「銘父看見你回來,一定會很高興。」阿刃這麼安慰著。
銘雙只是笑笑,又開始看著窗外。
為了守靈,銘雙在老家帶了三天。因為家裡不大,申妄也只好去住阿刃家,留下銘雙和申空一起睡。
三天裡申空一直很安分,人前表現的異常乖巧懂事,直到第三天的下午,銘父去送最後一批客人,留下銘雙和申空兩人打掃屋子。
銘雙掃到銘父房間時,看見他桌板下沒有藏好的信紙,那是他這幾天一直偷偷看的信。忍不住好奇,銘雙抽出來一看,台頭竟然寫著「小雙」,署名是她養母的名字。
居然是給她的。
銘雙放下掃帚,挨著桌子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那上面寫的最多的就是抱歉的話語,寫著他們如何收養了她,又如何答應把她還給錢家,甚至把她隱約知道的一些事情闡述的很清楚,而她看的很平靜。
因為沒錢治病,錢天海答應他們只要把銘雙還給錢家,就替她養母承擔所有的治療費。然後,他們只考慮了一天就答應了。
——「可惜我命該如此,最後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小雙,你不要原諒媽媽。」
她以為自己真的足夠冷靜,但到了最後,手卻抖了起來,眼淚跟著往下流。或許是太久沒有哭過,或許是最近有太多的壓抑,眼裡的鹹水收也收不住,全都往手背上落。
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奪走信紙,銘雙愣了半晌才回頭,就見申空正大段大段地看著,一邊面帶嘲諷地瞟她。
銘雙急的伸手去搶,申空一路躲著逃著把信給看完了,握著信紙好笑地說:「搞了半天你就是個沒人要的東西啊!被人扔來扔去還想把後路留在我哥身上,成天賴著他?」
這話戳中了銘雙的死穴,她無法否認,至少她曾經真的這麼做過。她抿著嘴伸出手:「看完了?給我。」
申空冷笑,那笑容像極了申妄也,異常刺眼:「我說不呢?」
銘雙眼一眯,突然縱身一搶,不料對方握的緊,只聽嘶的一聲,信紙成了兩半,「對不起」和「小雙」各自孤單落在一頭。
申空表情有點掛不住,把手裡的那一半一扔,說:「自找的。」
銘雙蹲下身,慢慢撿起那半信紙,吐字清晰:「我沒人要,關你什麼事?」
「你在我哥面前搖尾乞憐,當然關!」說起來就氣的慌。
「搖尾乞憐?」銘雙突然笑了,她站起身,攥著信紙看著申空,「比起我,你更符合有尾巴的禽獸樣。」這是一句難聽的實話,把對方說的臉都白了。
畢竟是小孩子,申空急的亂吼:「你是人類就了不起?你媽是人類就了不起?最後還不是被病痛折磨死!活該當人類!」
銘雙走到桌邊,慢慢放下信紙:「你就不會死麼?」
「我會啊。」申空抬高頭,「但我不會死的這麼難看,還是拿自己的養女去換錢治病!」
「那好,」銘雙看著自己的手掌,說,「我教你體會一下人的死法吧。」
在申空反應過來以前,對方已經撲了上來,被她雙手死死地掐住脖子仰倒在地。她嚇慘了,甚至忘記變成狼的形態去反抗,只是一味地胡亂掙扎。她看著上方的人眼裡明明沒有半分的殺意,手上的力道卻一分不減。
禁錮在心底的野獸,終於掙脫了牢籠。
原來到了最後,她還是一個人,連回去的地方都沒有。
她可以變成一個人的女兒,也可以變成另一個人的,甚至還可以變成錢。唯獨不是一個人。
「是不是很難受?」
「是不是很痛苦?」
「體會到了嗎?這就是人類——」
申空眼一睜,突然哭了起來,氣息不穩地叫著:「對不起,對不起銘雙姐……!」
然後,有人衝了過來分開了她們。
阿刃握著銘雙冰冷的手,看著她臉上未乾的淚痕,擔憂地問:「怎麼搞的?冷靜點小雙!」
銘雙只是睜著眼看著對面,申妄也抱著咳嗽不止的妹妹撫拍著她的背脊,而後望了過來,眼裡帶著憤怒。
「銘雙,你瘋了嗎?」他直呼著她的名字,「你居然想殺我妹妹?」
狼,種族意識很強,它們是非常重視族人的物種,從不允許它人肆意傷害。
見銘雙不否認,他更氣,氣到忽略掉她哭過的臉。這幾天堆積在心裡的壓抑緊張不甘和氣惱,通通混淆在一起,尋到了發洩的出口。
「我不管你有多不喜歡小空,也不管你有多介意我陪她,不管怎樣她都沒有真的惹到你,你憑什麼這樣傷害她?」妄也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停不下來,「憑我遷就你忍讓你?就算有也是我給你的遷就和忍讓,你沒資格自己拿出來當藉口!」
銘雙依舊不語,靜靜地看著他,聽他每一句指責,任阿刃環著她的肩膀氣憤地瞪著妄也。
申妄也看著他們那樣靠在一起,正要以此為理由再一次破口大罵,懷裡的人又咳嗽起來,他低頭一看,就見申空仰著脖子,露出上面清晰的紅色指痕,和她痛苦的表情放在一起,讓他難受。
妄也抿了抿嘴,抬眼看向銘雙,突然沒了之前的跋扈,只是特別無力地說:「銘小雙,你真的有心嗎?我做的事,我的努力,我的堅持我的不捨,你一點都看不到嗎?你真的是喜歡我的嗎?」
「你把我關在外面,一個人守著自己的喜歡,一個人悶頭走,從來都不肯回頭。」頓了頓,他又說,「你讓我再怎麼等下去?」
說完,他抱著申空站起身,轉身往門外走:「我帶她去醫院。」他懷裡的申空又變回了乖巧懂事的那個,環著妄也的脖子低著臉點頭。
在他們即將踏出房門的那一刻,銘雙終於開了口,她叫了他的名字:「妄也。」
妄也停下腳步,片刻後回過頭,等著她的話。
銘雙搓了搓手,把臉捂熱後看向他,這次終於有了笑容。
「妄也,我喜歡你。」
這句以前總是重複的告白在此刻卻沒有讓他有多高興,他不懂她突然說這個做什麼,一個人不停地重複著喜歡卻又不給你前進的機會,又有什麼意義?
妄也有些好笑第問她:「這就是你傷害的藉口麼?」
銘雙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於是煩躁更深一層。申妄也忍著想衝過去咬死她的怒氣,一腳踏出了房門。
「你讓你阿刃哥送你回去吧。」
這句話,卻成為了他對銘雙說的最後一句。
他被申空纏著回了申家呆了兩天,他想這樣也好,借這個時間好好冷靜一下。等他終於想通了再回到錢家時,才發現,銘雙已經不見了,就像人間蒸發一般,哪裡都沒了她的氣味。
當他聽保姆說銘雙走時脖子和手腕上都纏滿了繃帶,好像受了很重的傷。他又在她房間裡找到了那個沒有洗淨血味的鋼絲球時,他震驚地無法言語。
看,他多蠢,怎麼又忘了呢,忘記銘雙藏著多麼尖銳而龐大的勇氣,以此抵禦一切外來的傷害。
這一次,她抵禦了他,不惜傷害自己來減輕自己的傷害。
申妄也攥著鋼絲球慢慢蹲下身,緊緊捂著發疼的心口。
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日夜不停地摧毀著牆壁,摧毀著她的堡壘,想要靠近把自己放在那裡面的銘雙,眼看就要成功了,一時得意就停下了動作,感嘆著這堵他送給她的防禦。卻只是一瞬間,把心思放在了別的事物身上,再回頭,縫隙裡已不見她的背影,僅剩的,是又一堵新的石牆。
沒有人比他更蠢。自己口口聲聲對她聲明不會給她想要的感情,發過毒誓後又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生出了喜歡,辛辛苦苦追了好幾年,而她依舊如初,再不找你索要,只是一味的給,給到有一天你親口否決,告訴她你不要了。
於是,她也不要了,留下給你的,帶走沒有給你的殘餘,去了另一個你無法找到的地方,等待有一天把再次完整的殘餘重新給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代替了你,而你從此成了琥珀色的回憶。
申妄也蜷縮著身體,難受地站不起身。
到頭來,又是他說錯了話,而這一次,他真的把她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