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多年以前,晏平漲紅著一張俊秀的小臉,也曾一臉悲憤的分辯:「安逸,我不是斷袖!」
那時候,我胖胖的爪子牢牢攥著他的細如麻桿的手腕,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將這小子拉到我身邊來,死不肯鬆手。
彼時大陳先皇還活在世上,大陳宮在這峰煙四起,諸候林立的世界還是個美好的所在。
前朝大梁皇帝很是荒淫無道,將祖先傳下來的江山敗得一乾二淨,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小黃的爺爺就是一路。大陳王朝不足百年,小黃的爺爺打下了江山,傳到小黃爹爹這一輩,還是沒有改變諸候峰煙割據的現狀。
先皇還是太子之時,與我的爹爹,晏平的爹爹乃是沙場上並肩而戰的好兄弟。
我爹本來天生膽小,力氣卻出奇的大,立誓做個讀書人,憑一張錦心繡口言官義德橫掃天下,解救蒼生。後來在亂世之中四處碰壁差點喪命,轉行做了殺豬的。豬殺得久了,便上了戰場做起了殺人的勾當,投的正是小黃爹爹的軍。
所以我極小的時候,其實同晏平還是有過一段愉快的童年生活的。
那時候娘已經過世,先皇也已經登基,手下肱骨兩大臣,一個是晏平爹爹晏毓,一個是我的爹爹。
我自小頑劣,力氣又比同齡的孩子大了許多,每次皇宮赴宴的時候,晏伯伯帶著晏平赴宴,我見著這眉目如畫的小孩,總是心懷喜悅,每每強扯了他的手去玩。
他的力氣很小,被我胖胖的手緊抓著細細的手腕,漲紅了臉欣喜的快要哭出來,頗為羞澀的拒絕:「……不……不要……」(其實是嚇的快要哭了吧?)
堂上的叔叔伯伯們都是上過戰場的,嗓門都很是洪亮,各個哄堂大笑:「晏大哥,你家這兒子養的跟個閨女似的,要真是個閨女,倒可以給安逸做個小媳婦兒,瞧瞧他那歡喜的樣兒……」
我聽到這話,更是得意洋洋,上前去吧唧吧唧兩口,在他兩邊臉頰各蓋了兩個章,理直氣壯哄道:「媳婦兒,跟我去玩兒……」
晏平哭著被我拉跑了……
其實我的小媳婦兒,哭起來還是一樣的眉目如畫,大顆大顆的眼淚像玉珠兒一樣滾下來,半點鼻涕都不流,還是很好看!
不像我,爹爹要是不肯滿足我的要求,我會躺倒在地,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那個樣子,大概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吧?
後來一年又一年,每年皇宮宴會,我認識的叔叔伯伯前來赴宴的越來越少了,爹爹說他們都馬革裹屍了……我的小媳婦兒也越來越不肯哭了……每次只會使出全力與我掙扎,到他九歲的時候,終於有一天漲紅了臉,怒道:「安逸,我不是斷袖!」
那一年,我們被選作太子的陪讀,陪著五歲的小黃開始進宮讀書,每月有半個月可同宿宮中。
另半個月在家的時候,功課日漸繁重,爹爹請了很多人見縫插針的來教我,無論我怎麼耍賴都無用,有一次撒潑撒的太厲害了,被他狠狠打了一頓,將我關在黑屋子裡,隔著門威脅:「丫頭,你要是再不肯好好練功習武,一無是處,趕明日爹爹上朝,親去向陛下求旨,將你送進宮去做太子妃……誰讓你文不成武不就,不能立於這亂世呢?」
我想起五歲的小黃一臉傻樣歡天喜地的瞧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爹爹,您好狠的心吶!
更何況,我怎麼能扔下我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
他雖然說我是斷袖,但我一點也不惱!
因為我心懷夢想,總有一天,我要穿著女裝站在他面前,而不是眼下二人同宿東宮偏殿,他卻板著一張臉,恨不得將臉板成一張冰塊,好凍結我的笑容。
不過爹爹說,做人就要皮厚心黑,耐得住打擊抗得住冷眼,才能有功成名就的一天。我雖然從不曾有過光宗耀祖的想法,但肖想跟晏平開花結果的心願卻是無比的真誠無比的迫切。
只是當時年紀小,不懂世事變化。在他的冷臉之下,依舊每日不輟的討好他,早晨替他端洗臉水,晚上恨不得替他端洗腳水……被宮婢強行阻止了……
主要是早晨替他端洗臉水的時候,將半盆洗臉水都潑在了他身上,恰是深冬……於是不到晚上他便打起了噴嚏,東宮侍人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將小疾傳染給了太子殿下,火速將晏平運送出宮……
我很是失落。
更為失落的是,隨後的半年裡,晏平在我無時無刻的貼身關懷之下,三災九難,小病不斷,最後皇后娘娘與晏毓伯伯得出了個共同的結論:晏平與皇宮八字不合!
他的伴讀生涯終於結束,苦海無邊,他率先回頭到岸,只餘我陪伴小黃,掙扎沉浮。
小黃由此傻樂了好幾天,天天揪著我的衣角,拖我去東宮正殿居住……我掙扎了半晌,抵不過惡勢力滿臉燦然的傻笑,終於繳械投降,陪著他住進了東宮正殿……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那些屬於大陳王宮的歲月總是帶著紙醉金迷的氣息,與眼前牢房昏暗的燈光,污濁的空氣截然不同。外面的男子目光頗為諷刺,曾經如畫眉目而今平添許多英武,經過歲月反覆,我已皮厚如城牆,心黑如墨石,些微譏刺言語絲毫不能令我色變心郁,反而展顏微笑:「晏將軍此言差矣!就算安某淪為階下囚,判了誅斬,也得有一頓斷頭飯吧?總不好在誅斬之前便餓死吧?」
他溫潤的眸子裡黑雲沉沉,我向來習慣了他的冷臉,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況且,安逸雖無七分顏色,但三分總還是有的。若是再餓得狠了,連這三分顏色也無,又哪裡能指望大齊皇帝陛下憐惜,留得一命呢?」
他顯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在了獄牆之上,一時激得塵土飛濺:「安逸,你若不想要命,大可再信口胡說幾句!但據我所知,大齊皇帝陛下並非斷袖!」
我連連搖頭歎息:「嘖嘖,晏大將軍常年帶兵,連這脾氣也養的越來越躁了!只是有件事,晏大將軍恐怕不知……安逸並非斷袖!」
他目中怒色並不曾稍減,冷冷哼了一聲:「我倒從不知,安小將軍喜歡的是女子!」
這句倒是實話--他從來就知道我自小中意的除了他再無別人!
可惜,那只是從前。
我笑顏逐開:「安逸本來便是女子,又豈會喜歡女子?」隔了這麼久的歲月,我終於將這句話親口告訴了他,心中頓時如釋重負,整個人舒暢已極。
「妳……」
他極是愕然,瞧著我的目光更是從所未有的怪異,仿佛面上神經有了自主能力,頰邊肌肉劇烈的跳動了幾下,終於鎮定了下來:「妳……妳真的是女子?」竟然連語聲也帶了些顫抖。
我瞧著他這模樣很是有趣,不由哈哈大笑,再無顧忌:「要不要我解衣給你驗看?」說著直起身來一把便抽開了腰帶,又扯開了外裳,心內感慨,為了一口吃的,還要犧牲色相,我容易麼我?
他呆呆瞧著我,倒似失魂落魄一般有氣無力:「妳……別再解衣了,我……我這就去尋些吃的過來。」瞧著竟然是投降的架勢。
可惜我向來行事利落,不等他話說完,褻衣也已經大暢,露出裡面裹著胸的白布,聞言又趕忙束了起來,嘻笑道:「你信了最好!餓死了我這欽命要犯,你恐怕也沒好果子吃!大齊皇帝陛下可不比我們那一位糊塗的……」說著以下巴示意對面牢房裡那一位睡得酣香的家伙。
想當年我與他同朝為官,小黃對他也是極親熱 ,從不曾以君臣之禮拘束,總是喜孜孜叫他:「晏平哥哥……」如今的大齊皇帝陛下鳳朝聞,是個面黑心辣的主兒,約束臣下極嚴,想來他再無這份殊榮被皇帝陛下以兄呼之。
他的臉色很是難看,好像被誰搶了心愛的東西一般:「安逸……妳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色誘大齊皇帝陛下?」
我指著他的臉大奇:「晏將軍這話說得奇怪!如今我淪為階下囚,當然得想法子保命,難道坐以待斃不成?晏將軍神色這般難看,倒好似有人要逼著你去色誘大齊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我心中立時大悔,肚子還餓著,按他以往的脾氣,聽到這話肯定怒了,摸摸自己餓得扁扁的肚子,連忙補救,在自己臉上輕摑了兩下,諂媚道:「瞧我這張嘴,怎麼盡瞎說!晏將軍息怒,息怒!小人就一介草民,肚子一餓頭就暈了,頭一暈說話就不著調……」
他的臉色雖然更為難看了些,但並不曾大怒,連聲音也難得的溫柔:「妳……妳不必如此,我這就去尋些吃食來!」
我點頭如搗蒜,一臉恭敬的目送他離去,跌落回草鋪上之時,禁不住沾沾自喜:難道說經過這三年命運的錘煉,我這拍馬逢迎的手段更上層樓了?
平日倒是沒見小黃有多受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