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燒了幾天,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等我真正從龍床上爬起來,娥黃高興的真念佛,說我清醒了對著鳳朝聞叫「陛下」,糊塗了盯著鳳朝聞叫「爹」。陛下上朝「君主」,下朝「爹」,整整瘦了一圈,當真忙的可憐。
我捂著自己的腦袋在被窩裡反省,這真是件不成體統之事。
他下朝的時候我已經圍坐在桌上吃飯,桌上面擺了十幾種吃食,熱菜點心不一而足。娥黃在一旁勸我:「姑娘慢點……姑娘慢點……怎麼好像餓了好幾十天呢?」
我將口裡的眉毛酥咽了下去,又喝一口奶漿,回頭朝她瞪一眼:「可不是餓了好幾天嗎?」余光中瞥見鳳朝聞傻傻立在殿門口的身影,揚著手中剩下的另半塊眉毛酥朝他笑微微招呼:「陛下剛下朝嗎?要不要過來吃些?今天的眉毛酥很好吃啊。」
他這才回神,闊步走了過來,坐在了我對面,眼睛一掃桌上吃食,鳳眸轉厲,瞪了一眼娥黃:「姑娘剛剛好些了,怎麼就給吃這些油膩積食的東西?還不撤掉端些清淡的飲食過來?」
我眼睜睜瞧著自己親自點的水晶肘子麻辣牛肉荷香素餅被一道道撤下桌去,轉眼桌上就空了。
娥黃行個禮,「奴婢這就去御膳廚房盯著,給姑娘多做些清淡的飲食過來。」說著飛快的倒退著到了殿門口,眨眼跑的沒影。
我對著空空的桌案巴巴瞧著他:「陛下這是嫌我吃的多了麼?」
他坐的這樣近,細細去瞧,眼圈也是青的,向來清泓似潭的鳳眸裡布滿了紅血絲,娥黃說的不假,他果然瘦了一圈。
我想,鳳朝聞大約是關心我的吧。
他皺了皺眉毛,目中柔色甚濃:「那張脈案是當初進宮以後清理太醫院,石清從一張醫案的抽屜夾層裡找到的,本是無意,可是想到藏的這樣機密之物,定然要緊,於是就呈來給我瞧,我當時留了下來……」他窺著我的神色,似乎猶豫要不要繼續往下講。
我定定瞧著他,坐的這樣筆挺,不動如山,可是面上肌肉仿佛奇異的不受我控制,微微淺笑,我聽到自己低低的溫柔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陛下但講無妨!」
他伸出一只手來,在我臉上摸了摸:「小逸,你要是想哭,大可以哭出來,石清說你這是內郁積盛,又不曾發洩,這才燒了起來……」
我執拗的盯著他,感覺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像鉛一樣沉沉的墜著胃,一直一直往下墜,果然油膩積食的東西不能多吃。
搖搖頭,我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他說:「後來問了太醫院原來管藥庫的小吏,聽說這張醫案是一位姓張的太醫生前所坐……而且,這位太醫向來最得太后娘娘寵信……」
我死死盯著鳳朝聞的臉,果然我當初的想法有幾分道理,太后一輩子最喜歡做這種事,爹爹不過當了幾天攝政王,便著了她的道……他那樣一心維護大陳基業,明知小黃在這風雲飄搖的政局面前很難守住大陳江山,還是費盡心思去輔佐,想不到……想不到最終落得個這樣的結果……
鳳朝聞的臉緊貼了過來,我聽到他在我耳邊大叫:「小逸……小逸……快鬆手……別咬著自己了……」仿佛有另一個我居高臨下,冷眼看著他手忙腳亂去掰我的手,去捏我的下頜……這一切都離我好遠……
仿佛我的魂魄已在體外,瞧著那個身體緊繃成了一張弓的自己,緊緊捏著拳頭,牙齒緊咬著下唇,全身的肌肉都僵直了起來,田秉清一溜小跑的進來,滿面焦色:「這卻是怎麼了?」幫著鳳朝聞將我緊緊攥著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一雙手已經是血淋淋一片……他從懷裡掏了明黃色的帕子塞進了被他掰開的嘴裡,大聲朝外面喊:「來人,快去叫石清速速前來……」
院判大人一路飛奔而來,抖著胡子捏著我的腕子在我臉上重重的拍,掐著人中大叫:「快快醒來……」
我的耳邊能夠清晰的聽到鳳朝聞說:「石大人,沒用的,她早已失去了痛覺。大約是當初前朝攝政王死時,受到了驚嚇,她心中一直郁結,以為是自己氣死了親爹,再加上攝政王只此一女,寵愛非常,父女情深……」
我還聽到院判大人在我耳邊扯著我的耳朵使勁叫:「安小逸,徒兒,你爹爹不是你氣死的,是前朝太后害死的,快快醒來為他報仇……」
心口激蕩,一口熱血沖口而出,噴了鳳朝聞一臉,我定睛去瞧,他滿面喜色:「醒了醒了……」顧不得自己一頭一臉的血,將我緊緊摟在了懷裡。
神魂歸體。
石大人捉了我的腕子去把脈,我鎮定的緩慢掙脫開來:「我沒事,只是累了,想歇一歇。」
鳳朝聞朝他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他與田秉清退了下去,鳳朝聞扶著我起來:「朕陪你一起歇會?」
我推他:「走開,你身上一股血味,難聞死了。」
「那我扶你到床上去。」皇帝陛下小聲懇求。
我瞧他一眼,他的鳳眸彎彎,將緊張與焦灼深掩,可是我能在他眼中瞧見小小的自己,下嘴唇一排深深的牙印滲著血,不知為何,我再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被他扶著過去,躺倒在龍床之上。
他替我蓋了被子,又輕手輕腳下床去,我聽到水聲,不多時,他手中拿了面巾來,一點點在我臉上拭擦,到了嘴唇那兒,低低道:「可能有些疼,你忍著點。」
我方才明明聽到他說我失去了痛覺,他明明知道這件事,這句話可真多余。我的眸子緊盯著他,感覺到唇上輕柔的拭擦,他瞧著我的目光極是難過,全然不似我認識的任何時候的鳳朝聞,這樣傷心外露的皇帝陛下,是我前所未見的。
他一一替我拭擦了手臉,這才下床去梳洗。
在他沒回來以前,我已經沉入了黑甜夢鄉。
夢中荒蕪一片,我孑然一身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從哪裡來,不知道要去哪裡,天地蒼茫,世界洪荒……
醒來的時候外面天光大亮,稍微轉動一下脖子也感覺僵硬的厲害,身後緊貼著一個熱的出奇的懷抱,六七月份的天,就算殿內四角置了冰塊,我也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我躺平了,看到一雙帶著血絲的鳳眸,瞧瞧外面日頭,自嘲一笑:「陛下,你這副模樣,倒像沒下鄉以前的益王世子。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是不是要我也擔一個禍國妖姬的惡名?」
他捏捏我的臉,神色間鎮定如常:「笑的真丑,來,哭一個給朕瞧瞧。」
我瞪著他:「陛下你這是什麼愛好?要不要我召集宮人與各宮娘娘們來重華殿哭給陛下瞧,陛下瞧著哪位娘娘哭的楚楚動人,也好重重賞點什麼寶貝?!」
他若有所思瞧著我,低下頭來在我鼻尖上啃了一口:「你哭是不哭?朕的口諭焉敢不遵?還不快快哭一個給朕來瞧瞧?」
我往他懷中一靠,身子使勁往他身上去蹭:「草民就是抗旨了,那你斬我啊斬我啊!」
皇帝陛下大笑著從龍床上跳了下去:「大清早的你這個無賴!你給我等著!」
鳳朝聞是個執拗的人,他說了等著,我吃過早膳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出宮的消息。田秉清一路小跑著進來,眉飛色舞:「姑娘,陛下說今日帶你出宮去散散心,讓你快准備准備。」
我站起來環顧重華殿,好像除了下意識找些金銀錁子,沒別的可准備的。
田秉清見我使勁扒拉梳妝台前的首飾盒子,抿著嘴直樂:「姑娘,這荷包裡才替你備著呢。你換件素淡不打眼的衣服吧。」
娥黃進來替我找了件極素的雪色短襦長裙,將頭上金色首飾全取了下來,換了銀色小簪花,我誇她細心,出宮還是別太招搖的好。
鳳朝聞今日也只換了一身淡青色的綢緞直裰,一改往日富麗模樣,倒像誰家趕考的舉子。馬車一路駛出宮門,我掀簾去瞧,長長出了一口氣,進宮幾個月,今日總算能透口氣了。
田秉清與車夫同做車轅,笑道:「今日可是托姑娘的福,奴也很久不曾出宮啦。」
我一邊掀起簾子朝外面去瞧,一邊答道:「這叫有福同享,有難你自己當!」
鳳朝聞捏捏我的臉,「來,哭一個給朕瞧瞧。」我瞪他一眼,他示意我去瞧他的手心,緩緩伸開的手掌心裡放著個紅彤彤的特事,我定睛一瞧,頓時呆住了,伸手一把抓過來,不可置信的放在眼前瞧了又瞧。
沒錯!這就是爹爹親手替我做的那只小木魚,魚嘴裡的小金環雖然未曾褪色,可是爹爹親手編的那個歪歪扭扭的雙魚結,因為年頭太久,紅色的繩子已經瞧著舊了許多。
我捧著這小木魚,眼前視線都有些模糊了,感激的抬頭去瞧鳳朝聞:「這個小木魚……爹爹做的小木魚,怎麼在你這裡?我一直以為在黃河谷丟了。」
他摸摸我的臉,「當初替你治傷的時候忙亂,我替你收了起來。後來一直忘了給。乖,哭一個給朕瞧瞧。」
我眼中淚花盛滿,將小木魚貼在心口,卻朝他燦爛一笑:「你肯定是故意不還給你的,真小氣!」
他連連點頭:「對,我就是貪圖你的東西。」
若非車廂狹窄,我恨不得踢他一腳。
他貴為一國之君,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竟然說這種話。
我呆呆瞧著他,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一般,不明白他用盡這些心思的背後,到底有著什麼?直到聽到田秉清一聲喊:「陛下,姑娘,到地界了。」
我掀簾一瞧,頓時呆住。
仿佛昨天我還笑嘻嘻出外踏青,一路歪歪扭扭騎著馬兒順著這條巷子走了回來,拍拍門,門口大開,一個暴躁的聲音伴隨著一根門閂筆直飛了出來……
「孽子,你還知道回來啊?」
心如刀絞。
我趕緊放下車簾,「回宮吧。」
鳳朝聞鐵臂一伸,將我牢牢摟住,「既然到了,就順便回家瞧瞧吧。」
我整個人都哆嗦成了一團,心中懷著難以抑止的恐懼,舊日的時光就藏在這扇緊閉的門裡,不打開了門,我就在裡面歡笑歌唱,過著有父庇佑的快活日子,眉眼鮮亮,不曾經歷人世風霜。
不打開門,我的爹爹,就活在這院子裡,手提門閂,藏在大門後面……
鳳朝聞抱著我大步朝前走,每走一步我就哆嗦的更厲害,極劇的恐怕籠罩著我,我尖叫一聲,跳起來從他懷中掙開,使勁踢他,使勁踹他,把對這個世界的恐怖,深深掩埋的悲傷絕望通通發洩到他身上。
他伸開雙臂,一迭聲的哄我:「小逸乖……小逸乖,我們就進去瞧一眼,去祭拜一次……」
我恨他!我恨這個世界!
我尖叫著,恨不得抱緊了雙臂不要瞧見眼前的景物,他伸臂來抱我,被我又踢又踹,可他到底抱住了我,緊摟了我去拍門,我將整個身子都埋進他懷中哆嗦,淒厲的大哭,門裡傳來熟悉的聲音:「誰呀?」
朱漆斑駁的門吱呀一聲響,淚眼朦朧中,我瞧見童伯蒼老的面孔雪白的銀絲,鳳朝聞笑著道:「童伯,我帶小逸回家來祭拜老爺。」
我越發哭的大聲了。
就像,爹爹今天才死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