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天生高瞻遠矚,是個卓越的政治家,運用得最嫻熟的便是殺雞儆猴這招。在他高強度的訓練之下,哪怕半夜三更被窗外的慘叫聲驚醒,我都能捂著耳朵繼續入睡。
——這時候就格外懷念鳳朝聞的懷抱。
可憐小黃年紀尚小,在窗外的慘叫聲中翻身而坐,面色青白,在地下走來走去。外面的人聽到房內的動靜,恭敬告罪:「臣等驚擾了聖駕,罪該萬死,還請陛下恕罪!只是此賊子叛國欺君,王爺說定然要在聖駕面前懲處!」
在聖駕面前懲處叛國賊子是沒錯,可是半夜三更強迫皇帝陛下聽虐殺囚犯的現場直播,可就居心叵測了!大約心髒不好些的陛下,一命嗚呼的可能性比較大,所幸小黃心髒健康,並無大的毛病。
小黃在房內緊握了拳頭走來走去,額頭青筋直暴,如被囚的小獸。我只得從床上爬起來,安撫這只炸了毛的小獸,緊拉著他,對著窗外揚聲道:「難得翼王爺為國操勞,半夜三更還要懲處叛國欺君的賊子,陛下深感不安,這就准備過去慰勞翼王爺!」
王爺啊,擾人清夢這種事,其實誰都可以做……
小黃傻乎乎朝著我笑,眉毛舒展了,拳頭也了,連額頭的青筋都不見了,通體舒泰了起來。
房外的人連連推脫:「哪裡能勞動聖駕!」
……怕是驚擾了翼王爺的好夢吧?
小黃已經利索套好了長衫,一臉興奮的催促著我,不等門外之人再推脫,他已經散著頭髮推門而出,我緊隨其後,但見房門外一片狼藉,被虐殺之人奄奄一息,四五名護衛伸著血手准備攔著小黃去路,被他一腳一個踹翻在地,已有聰明的借機連滾帶爬跑的遠了,想是去向翼王報信去了。
我與小黃到達翼王居處,但見燈火輝煌,翼王衣衫不整睡意朦朧從房內迎了出來,關起的房門裡隱隱有香風紅帳……這是個工作與生活兩不誤的男人。
翼王面色不豫的盯著迎上來的小黃——無論哪個男人這時候被打擾,大概都不會高興吧——可惜小黃不通人事,無視於他殺人的眼光,上前便握著他的手,幾乎要流下淚來:「朕不才,連累王叔夜不能寐,連夜審判這些逆臣,朕深感憂心,特來陪伴王叔,與王叔共同分擔!」
我侍立在小黃身後,暗贊他這番話十分得體,將翼王爺一臉睡意都給驚飛,低著頭做恭敬狀,幾乎要笑得岔了氣。
翼王爺夜懲凶徒,皇帝陛下身諒他勞苦,連著五晚夜夜前來慰勞,君臣一派和諧。白天翼王還要設宴款待「忠勇愛國的廣武將軍」,並對外一切防務布署等事,不過六七日,君臣相見各頂著一對黑眼圈,果然為國為民,真心一片,令人欽佩吶!
翼王爺這時候就顯示出了他寬厚仁愛的一面來了。
他在席間愁眉苦臉,大歎大陳勢弱,愛國忠勇之士當此國難之機,理應登高一呼,為國拋頭顱灑熱血。
……這個勢弱與亡國,其實還是有區別的吧?
我啃著醬肘子,滿嘴流油,連聲附和。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像我這樣的俊傑,怎麼能在這種小事上與翼王爺發生爭執?
小黃在桌子下面掐了一把我的胳膊,翼王爺身後的謀士也連聲歎息:「廣武將軍有所不知,王爺如今手上兵力不足兩萬,不但要保護陛下安危,還要為了匡復大業而奔波,實是捉襟見肘啊!」
我覺得啃著肘子做愁眉苦臉狀,不能表達我對翼王爺的敬仰之情,只得不捨的將肘子放下,擦了擦手上的油漬,一臉敦厚的望著翼王爺:「王爺素來知道,安逸只是紈褲,這將軍一職也只是當初得了父蔭,對於行軍布陳匡復大業,有心襄助王爺,也能力不佳啊!」
翼王爺虎目之中冷光一閃,又愁苦的望住了我。
……望也白望,我又不是觀音大士,救苦救難!
我專心的擦著指尖油漬,假作不見。
他身邊的幕僚小眼放光,盯著我好像盯著一大塊肥肉,「將軍可知,攝政王手中握有一塊兵符,那塊兵符據說掌握著大陳一處秘密練兵之所,只要有了這支隊伍,何愁我大陳不能復國?」
席間一時靜闃無聲,我雖低著頭,可也感覺得到周圍投注在身上的十七八道熱切的目光。
我抬起頭來,誠懇的望住了翼王爺:「兵符這種事,確有其事。只是……王爺也知道,當初末將在黃河谷一役戰敗,被大齊太子俘獲……」恰到好處的投以抱歉的眼神。
那幕僚心領神會,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氣急敗壞的朝著我吼了起來:「你這個臭丫頭,竟然將兵符奉了敵國太子,是不是已經順帶著援引密軍投了大齊?不怪能得了皇后的位子!王爺……」他呼哧呼哧站在那裡氣得直喘氣,好像我刨了他家祖墳。
……我其實,什麼也沒說嘛!
翼王爺等他發洩的差不多了,才不輕不重喝一句:「住口,廣武將軍乃是攝政王的女兒,行事自是為國為民,豈是那等叛國的逆臣?她這定然是將計就計……」說到後來,臉色也不好看了起來,大約也覺得自己這番為我開脫的話太過荒謬。
所以我說,翼王爺還有寬厚仁愛的一面,就算只是面子功夫,他也未曾將我押進地牢,嚴刑拷打一番,而是好酒好菜的款待,除了不能自由進出此地,別的但有所求,無不滿足。
後來再有的幾次,提起兵符,翼王爺總是長吁短歎,難以下咽的模樣。我為自己的好胃口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實不願與他同席,漸漸就托辭不去。
小黃雖時不時要出去,但多大數時候只是同小道姑在院子裡練武。
小道姑出手快捷,從不留情,嘴裡叫著「陛下得罪了!」抬起棍子往小黃身上招呼的時候比誰都狠,這時候我總覺得,小黃與她有殺父之仇,不然怎麼會下這麼重的手?
也難怪小黃手上全是繭子了。
等他歇下來的時候,背著旁人,我難免勸他兩句,得樂時且樂,被他一眼瞪過來,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小逸,你我如今身陷虎穴,我若不再苦練,恐練自保都無,還要如何保護你?」
我盯著他如今輪廓分明的五官,忍不住淺笑:「你這般苦練怕是不止一日了吧?當初與我在囚車裡分開之後,見到了翼王爺,窺出他雄才大略,已經開始苦練了吧?」
有著雄才大略狼子野心的翼王爺,怎麼可能久屈於一名無知少年之下?
他面上帶了些自嘲之意:「什麼都瞞不過你,小時候想事情,總免不了天真了些。」又拍拍我的肩:「我如今瞧著,你比我還要天真百倍。」
我擺出一幅虛心聆聽教誨的模樣,聽他訓誡:「大齊的皇帝陛下就為著兵符,立你為後,可是後宮之中,歷來朝不保夕,你這性子又不討喜,如何能保證得了他一世寵愛?」
一世是這樣的漫長,我怎麼能夠奢望那種東西?
他說:「不然我們從這裡逃出去,隱姓埋名過老百姓的日子吧?我從前不懂得珍惜,與你分開之後,午夜夢回,常常夢到你我山居的日子,那時候雖然你的腦子有些糊塗,日子又過的窮苦,可是卻是我長這麼大,最快活的日子。不必惦記著哪一日意外身亡,不必受人擺布,瞧著金玉的牢籠,綾羅裹身,卻沒一日快活日子。」
他再不執著於兵符那種引火燒身的東西了。
我搖搖頭,瞧著窗外漸漸下墜的落葉淺笑不語。
這世上總有一條路,當初是身不由已的走下去,可是走著走著,就會被其間的風景所迷,再記不起當初半點悔意。
那個人,當初我曾經十分厭惡,後來又敷衍的厲害,可是輾轉糾葛,到如今總能記得那些淒涼寒夜裡偎在身後的溫暖懷抱,又在不經意間生出了不捨之意。
此處早晚寒涼,雖然高牆紅瓦,但擋不住遠處青山隱隱,如果我所猜不錯,定然是京郊深山之中。
就在小黃四下踩踏逃跑路線的時候,八月十五轉眼到了。
這一日翼王爺點齊兵馬,請了我與小黃出門賞月。小黃身後緊跟著的小道姑對我投以憐憫的眼神,我心中隱約有了幾分期待。
月上中天,我被塞進四面俱嚴的轎子裡奔行了大約兩個時辰,顛的幾乎將腸子都要吐出來了。被扶下來的時候,一眼便瞧見了對面眾星拱月般的男子,黑色大氅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金冠之下的鳳目戾氣難掩,帶著天生的王者霸氣,瞧著翼王,像瞧著一地的死屍,那種從血海疆場裡拼殺出來的煞氣幾乎要讓人產生跪地求饒的念頭……
我諂媚的朝他一笑,在他責備的眼神裡,萬分慶幸自己早已經變節投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