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宋嘉寧就醒了,閨房一片黑暗,外面萬籟俱寂,過了一會兒,有雞鳴聲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宋嘉寧躺在暖暖的被窩,猜測現在可能連卯時都沒到,換成夏天,窗外已經濛濛亮了,這寒冷的冬日,天亮要遲整整一個時辰。
宋嘉寧一動不動地躺著,漸漸的,聽到隔壁壽王府似乎有些動靜。
壽王,醒了嗎?
聽著那些彷彿遙不可及的聲響,宋嘉甯想到了神仙一樣的壽王,然後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昨晚母親在她耳邊的輕聲提醒。母親要教她,宋嘉寧還以為有什麼正經夫人該學的,認認真真地聽完,結果與她經歷過的沒太大差別,大抵男女之間就那些事了。只是,今晚與她洞房的男人太非同尋常,乃未來的帝王。
皇上啊,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她一個江南小縣城出來的姑娘,竟然有幸嫁給他為妻。
不用穿上嫁衣,光是想想,宋嘉寧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跟喝醉了酒一樣。
卯時一到,宮裡派來的女官便領著幾個宮女、雙兒等丫鬟進來了,有條不紊地服侍她洗漱。剛從被窩出來,宋嘉甯有點冷,但她心裡又燒著一團火,目光總是忍不住去看托著嫁衣的那些宮女。王妃出嫁,禮服一共十二重,要等梳完頭再穿上的。
雙兒捧了一件大紅色狐毛鑲邊的裌襖過來,叫她先穿著禦寒。
穿好了,六兒端來一碗桂圓蓮子紅棗羹,這便是今日宋嘉寧的早飯。紅棗羹有點燙,甜甜的落入腹中,感受著眾人片刻不離她的視線,宋嘉寧臉慢慢紅了,明明可以吃完一碗,都沒好意思,剩了小一半。
肚子填飽了,宋嘉寧被女官扶到梳粧檯前,如瀑長髮全部梳到後面,先絞臉。
宋嘉寧沒絞過臉,上輩子她被送去梁紹的縣衙前,嬸母請了喜婆,宋嘉寧心不甘情不願,伏在床上哭,說什麼都不肯,最後嬸母沒強迫她,只派兩個丫鬟將她塞進了花轎。她是良家妾,梁紹簡單地辦了場席面,可花轎是從側門進去的,亦沒有拜堂等禮。
「姑娘忍著點,可能有點疼。」動手之前,五旬的女官柔聲道。
宋嘉寧看看她手裡的東西,緊張地閉上眼睛。
輕微的刺痛傳來,宋嘉寧吸了口氣,細細的平時幾乎看不見的汗毛被生生拔了下去,疼得她渾身緊繃。可這世上有種疼,叫人心甘情願受著,女官問她能忍不,宋嘉寧懂事地點頭,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絞了臉,宋嘉寧睜開眼睛,女官舉著鏡子叫她看,宋嘉寧扭頭,鏡中便出現一張牡丹花似的粉粉嫩嫩的臉,一雙杏眼水灩灩的,彷彿剛剛下過一場春雨。
「姐姐給我看看。」茂哥兒從後來擠了過來,好奇地往姐姐臉上望。
宋嘉寧體貼地低頭,給弟弟看。
茂哥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姐姐,忽的趴到姐姐腿上,嘿嘿笑道:「姐姐好看。」
宋嘉寧摸了摸弟弟的小臉蛋,天還沒亮呢,虧這麼小的男娃能起來。
茂哥兒在前面趴著,並不礙事,女官繼續為宋嘉寧梳頭,頭髮梳成複雜的高髻,再一樣一樣往上插戴金玉首飾。宋嘉寧就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重,身體僵硬地一動不敢動,就怕不小心朝一邊倒下去。
「茂哥兒出來。」要換嫁衣了,林氏笑著叫走兒子,讓茂哥兒先去外面等著,她與太夫人並肩站在一側,感慨萬千地看女兒更衣。宋嘉寧不是第一次在女官面前光溜溜的了,可最後一件小衣離身時,她還是窘迫地閉上眼,冷得瑟瑟發抖,幸好宮女們動作利索,一層一層的華服套上來。宋嘉寧舉著雙臂,累得雙臂發酸,又開始熱了。
穿好嫁衣,女官扶新娘坐到床上,只等新郎官來接了,再戴上沉甸甸的鳳冠。
國公府的女客們都過來看打扮齊整的新娘,宋嘉寧手裡抱著紅釉寶瓶,羞答答地垂著眼,耳邊全是各種各樣的誇讚。宋嘉寧哪個都不好意思看,只與傻乎乎守在她身旁的弟弟眼對眼,忽的茂哥兒丟下姐姐跑了,撲過去抱住母親的腿撒嬌:「娘,我也要娶媳婦!」
童言無忌,逗得滿屋女客大笑出聲,宋嘉寧也笑了,笑完了,心裡突然很不捨。
她怕郭驍,怕與郭驍住在一個府裡,但這裡有她的母親弟弟,有視她為己出的繼父,有疼愛她的祖母,有喜歡欺負又處處維護她的雙生子堂兄。她捨不得這些親人,今日一出嫁,大家就成了兩家人,從今以後,她是壽王妃。
就在此時,隔壁壽王府門前,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竹聲,壽王要來迎親了!
宋嘉寧緊張地攥緊了手中寶瓶。
茂哥兒、尚哥兒高興地往外跑,要去看外面的熱鬧,五六歲的孩子,只惦記爆竹新郎,根本不知道姐姐出嫁的意思。孩子們跑了,女官舉著鳳冠快步走到宋嘉寧跟前,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宋嘉寧腦袋又是一重,她下意識望向母親,看見母親朝她笑,目光溫柔,然後,紅紅的蓋頭落了下來。
宋嘉寧就只能看到蓋頭底下的一點地方了。
新郎官住得太近,等鞭炮放完的時間都比路上用的時間上,來到國公府前,這邊又放了半晌鞭炮,劈里啪啦的,震得宋嘉寧的心也跟著上下亂顫,期待又緊張。鞭炮終於放完,男賓們的喧嘩聲一陣一陣地傳了過來,在那些大嗓門的起鬨中,宋嘉寧只分辨出了堂哥郭符,另一道聲稱「再拿兩罈酒也不懼」的洪亮聲音,應該是楚王。
宋嘉寧無意識地摩挲寶瓶,好奇壽王現在在做什麼,新郎迎親,新娘家中都會想辦法為難一下的,王爺也不例外。文的話通常是對詩,壽王有口疾,繼父肯定不會讓人出詩題,武藝的話,應是射箭,可,壽王的箭術……
宋嘉寧記起了她初遇壽王那一年,十五歲的壽王,三箭比試,只有一箭射中了靶心。
宋嘉寧不禁替即將成親的男人擔心了起來。
正不安呢,前院突然傳來一陣高昂的喝彩,宋嘉寧心砰砰跳,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下一刻,宋嘉寧就沒心思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因為她聽到那喧嘩聲迅速朝國公府內湧了進來。宋嘉寧的心跳越來越快,當院子裡傳來丫鬟們異口同聲的「王爺」時,宋嘉寧竟緊張地渾身冒汗。一聲又一聲王爺,新郎進了閨房,很快,宋嘉寧就看到一襲大紅色的衣袍,他停在了她面前。
宋嘉寧微微晃了下。
女官將一條紅綢遞了過來,宋嘉寧雙手接住,紅綢與寶瓶一塊兒攥著。女官一邊說著吉利話一邊穩穩地扶她起來,不知道是頭上的鳳冠太重,還是早飯吃的太少,宋嘉寧有點暈乎乎的,頭重腳輕,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無縹緲的雲朵上。這種感覺像做夢,宋嘉寧一眨不眨地盯著旁邊新郎的衣擺,彷彿只要她盯牢了,便是做夢,新郎也不會跑了似的。
就這樣,宋嘉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院,廳堂當中,太夫人居中而坐,郭伯言、林氏分別坐在太夫人兩側。一對兒新人緩緩跨進廳堂,向女方長輩告辭。
太夫人、林氏都訓誡女兒,要女兒出嫁後謹守婦德,相夫教子。只有郭伯言,威嚴的目光落在新郎壽王臉上,沉聲道:「王爺,安安是微臣的掌上明珠,今日微臣將安安託付給你,望王爺憐她護她,珍之重之。」
宋嘉寧眼睛酸了,視線模糊,聽到身側那人道:「分內之事。」
低沉清越的聲音,有點冷淡,卻又沒什麼不對。
宋嘉甯又莫名地忐忑起來,壽王話少,以後她要如何與壽王相處呢?他不說話,她也不說?
一時沒有頭緒。
行過禮,郭伯言起身,要親自背女兒上轎。男人蹲在她面前,宋嘉寧儘量保持腦袋不動,慢慢地伏了上去,驚覺繼父肩膀寬闊結實,特別地讓人心安。回憶這些年繼父對她的照顧,宋嘉寧忽的湧起一股衝動,終於在繼父跨出國公府正門前,宋嘉寧小聲地道:「父親的養育之恩,女兒沒齒難忘。」
如果不是繼父,母親恐怕已經被二嬸的弟弟害了,便是忍辱活著,也會終日活在淒苦當中。是繼父救了母親,是繼父給了她一個家,也是繼父,給了她風風光光出嫁的體面。這個男人就像最堅固的傘,為她與母親遮風擋雨。
女兒細細的聲音響在耳邊,郭伯言腳步微頓,眼裡掠過一抹複雜。
女兒這番謝,他受之有愧。
「若在那邊受了什麼委屈,儘管告訴為父,為父為你撐腰。」放女兒進轎之前,郭伯言低聲道。
宋嘉寧輕輕地嗯了聲。
郭伯言轉身,女官在一旁扶著,讓宋嘉寧穩穩當當坐進了花轎。
轎簾落下,宋嘉甯連家人的衣擺都看不見了,眼前只剩四四方方的花轎,裡面一片紅。
「起轎!」
隨著一道洪亮的聲音,花轎晃了一下,宋嘉寧心也跟著提了起來,直到習慣了花轎的顛簸。
她想掀開蓋頭,手都抬起來了,最後還是放了下去。
女官說了,不叫她亂動,這是她好不容易盼到的大婚,宋嘉寧也不想出一點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