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皇后哭得傷心欲絕,馮箏同情歸同情,卻找不到什麼安慰話可說了,小傷小痛能夠安撫,在喪子之痛前,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目光下移,瞥見成哥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不是餓了就是要噓噓了,馮箏再看眼李皇后,她抿抿唇,儘量輕柔地去抱兒子。
李皇后沒有阻攔,轉過身拭淚。
馮箏將成哥兒交給帶進宮的乳母,乳母去側室餵了。看著乳母離開,馮箏攥攥手,重新回到暖榻前,見李皇后雖然還是背著她,哭聲卻沒了,只有肩膀還輕微地顫著,馮箏嘆口氣,不聞不問肯定不行,只能儘量道:「母后若不嫌棄,兒媳願常進宮陪您。」
偌大的皇宮,妃嬪與妃嬪之間要爭一個皇上,便是表面上和和氣氣的,心裡也會彼此不喜。皇上又是個勤政的,每日最多晚上能陪陪李皇后,一個月還要分出半個月給其他妃嬪,馮箏能理解李皇后的孤獨,看得出李皇后很喜歡升哥兒,馮箏只能多待孩子們進宮幾次,聊表心意了。
李皇后意外地轉過來,眼中還泛著淚光,驚喜道:「真的?」
馮箏笑著點點頭。
李皇后臉上立即見了笑,高興地拉住馮箏的手:「其實咱們雖是婆媳,但我只大你三四歲,你又是第一個嫁進來的,你們幾個妯娌,我與你最投緣,一直都把你當姐妹相處,有什麼心裡話也不瞞你,現在你這樣憐惜我,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兩人年齡相近確是事實,但馮箏可不敢僭越,李皇后這會兒心裡難受,暫且忘了身份,等傷心勁兒過去了,李皇后的威儀肯定會回來,忙道:「母后言重了,我是小輩兒,本就該多進宮在母后面前盡孝。」
不過李皇后說她最喜歡自己的話,馮箏是信的,畢竟她的親婆母早早沒了,睿王妃、恭王妃有吳貴妃、惠妃要孝敬,李皇后不可能去親近那兩個,至於宋嘉寧,到底嫁過來晚兩年,比不上她與李皇后的情分。
但馮箏也從未以此為傲,就是李皇后待她親近,她也回以真心罷了。
「只是,你要照顧王爺,要照顧成哥兒,看王爺寵你的勁兒,過不了多久肯定又要懷了,哪有多少閒功夫進宮陪我呢。」李皇后忽地又道,臉上的笑容煙花般轉瞬就沒了,再次恢復了自怨自艾的愁容。
馮箏徹底失語了。她能安慰的都安慰了,若再保證自己大著肚子也會進宮,太假。
李皇后卻突然想到什麼般,雀躍地看著馮箏道:「這樣如何?你把升哥兒留我這裡,我幫你帶,也免了你又要照顧大的又要照顧小的,兩頭辛苦。」
馮箏心口猛縮,剛剛還覺得李皇后可憐,還在試圖蒐羅些安慰話,此時對上李皇后明亮地過分的眼睛,馮箏只覺得恐怖,寒氣潮水般瞬間從心底蔓延到了全身。身體僵硬,腦海裡浮現長子活潑可愛的小臉兒,馮箏本能地推辭道:「母后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升哥兒太調皮,兒媳不敢勞煩母后。」
一邊說著話,一邊試圖將被李皇后攥著的手收回來。
李皇后不肯鬆手,感受著馮箏迅速便涼的手,她有些不忍,可她真的沒辦法了。深宮寂寞,她現在有皇上寵著,暫且還能熬得住,可皇上眼瞅著一年比一年老,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去了,她才二十出頭,如果不能趁皇上寵愛她的時候留下升哥兒,等皇上仙逝,等楚王或是任何一位王爺登基,迎接她的,便是漫長的後宮沉寂,空有皇太后的尊榮,沒有任何實權。
養了升哥兒,有宣德帝的旨意在,楚王登基了也不能帶走升哥兒,他得為了兒子敬著她。李皇后要的不多,她對朝堂政事也沒有野心,她只想身邊有個伶俐的孩子陪著解悶,只想楚王登基後把她當個人,後宮辦什麼事都想著她,而不是一個空有虛名的太后。
「阿箏,我的處境你還不知道嗎?別說升哥兒乖巧懂事,便是他真的頑皮,我也求之不得,又怎麼會覺得辛苦?」眼淚再次滾落,李皇后緊緊拉著馮箏的手,哽嚥著求她:「阿箏,讓升哥兒留在我身邊吧,否則我真的挺不住了,白天總會聽見小五哭,晚上夢裡也是小五的哭聲,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馮箏也哭了,硬是掙脫李皇后的手,跪在了她面前,眼淚斷線的珠子般往下落:「五弟走了,我知母后難受,可兒媳也請母后體諒體諒我,升哥兒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一會兒不見兒媳都要惦記,若交給母后,兒媳……」
她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只跪地磕頭:「兒媳求母后了。」
看著跪在地上的馮箏,她的兒媳楚王妃,至此,李皇后算是明白了,單靠婆媳的交情,單靠馮箏的心善,她根本無法留下升哥兒。感情這條路走不通,李皇后深深吸了口氣,仰著頭,雙手擦淚,等再也沒有新的淚湧出來,她低聲道:「阿箏,我跟你說幾句真心話,這話我只跟你說,你莫要再告訴任何人,王爺也不行。」
馮箏震驚地抬起頭。
李皇后拍拍身邊的地方,直視她道:「坐過來,此事關係王爺,被人聽去,你我都擔待不起。」
若是旁的事,光是後面的危言,馮箏斷不會去聽李皇后說什麼,寧可不知,但與自家王爺有關,馮箏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擦擦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李皇后身旁。她刻意保持了距離,李皇后主動移到她身邊,跪在馮箏身後,拆了她的髮髻,然後佯裝替馮箏梳頭,一邊梳著一邊低低地道:「武安郡王去的時候,王爺可有埋怨皇上?」
馮箏心頭巨震。旁人或許不知道,她是楚王的身邊人,自然記得清清楚楚,武安郡王自盡當晚,王爺在外面還算沉得住氣,回來就開始埋怨皇上,紅著眼睛指責皇上逼死了武安郡王,若非她佯裝動了胎氣逼得王爺閉嘴,逼得王爺保證不再口出怨言,事情傳到皇上耳中,指不定造成什麼惡果。
可是,她以為瞞得天衣無縫,李皇后竟然知道了?那皇上……
馮箏心底再次湧起一股寒意,冰冷徹骨,比擔心兒子被搶更甚。
「沒有的事,還請母后莫信小人讒言。」馮箏勉強鎮定地道。
身後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如幽幽深夜窗外的一聲貓叫,明明很輕,卻叫人瘮得慌。馮箏不安,想要扭頭看看李皇后的神色,李皇后卻握著她烏黑順滑的長髮,繼續緩緩地梳,聲音平靜輕柔:「阿箏別擔心,沒人跟我說王爺的壞話,是我自己猜的,猜的對不對,你比我清楚。只是,我能猜到的事,皇上比我更瞭解王爺,皇上有沒有猜,有沒有派人去查,我就不敢保證了。」
馮箏臉頰蒼白,忍不住地發抖。
李皇后暫且按住她肩膀,瞄眼馮箏蒼白的臉,她及時安撫道:「不用怕,皇上最器重王爺,人誰無過,皇上不會為了一兩次的抱怨便冷落了王爺,只是王爺的脾氣,皇上才對他堂兄出手,他便抱怨了,他日皇上對付王爺最親近的叔父時……」
馮箏大駭,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她。
李皇后什麼都沒說,只靜靜地與馮箏對視,等馮箏眼中的震驚全部變成恐懼,李皇后才瞄眼內殿門口,用馮箏都不能聽得太真切的微弱聲音提醒道:「皇上的龍椅是從他哥哥手中接過來的,兄終弟及,皇上先開了這規矩,雖然皇上沒有言明,但百姓中一直都有流言,甚至王爺自己都覺得,皇上最後會把龍椅交到他叔父手中吧?」
馮箏全身發抖。她的那位好王爺,確實是這麼想的,正月皇上當朝羞辱壽王,夜裡王爺還跟她發牢騷,抱怨皇上對壽王多有不公,然後又提到了壽王位於外城的王府,還說什麼等叔父秦王登基了,他一定要求叔父另賜府邸給壽王。
當時馮箏就覺得不太對,問為何會是秦王登基,她的王爺就說了剛剛李皇后口中的兄終弟及的道理。馮箏只想與楚王安安穩穩地過,既然楚王沒有當皇上的野心,既然楚王說大周是兄終弟及的規矩,她就信了。
「幽州戰敗,為何姚松、呂雲第一個要擁護的是武安郡王而不是秦王?因為他們都不贊同兄終弟及,覺得皇位應該父子相傳。為何只是兩個臣子妄言,皇上就要猜忌武安郡王,還……因為他是皇上,他容不得皇位有任何不穩,他連侄子都不給,會心甘情願將皇位傳給弟弟?一邊是親兒子,一邊是弟弟,阿箏,你覺得皇上會怎麼做?」
馮箏不懂,腦海裡宛如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烏雲,沉甸甸的。她不明白,皇上是皇上啊,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就算他想把皇位傳給兒子,直接給就是了,朝臣百姓還敢反對不成?為何李皇后那麼篤定,皇上會對付秦王?
「人言可畏,皇上要顧忌眼前的百姓,也要顧忌以後千萬年的百姓如何置評他,他想讓他的兒子光明正大地繼承皇位,就必須先讓他的弟弟失去民心,失去繼承皇位的資格。」李皇后重新托起馮箏的頭髮,雙手靈巧的幫馮箏定好髮髻,然後才湊到馮箏耳邊,幽幽道:「到那時,王爺會眼睜睜看著他的叔父落得武安郡王一樣的下場嗎?」
馮箏全身發冷,她太瞭解楚王了,對叔父秦王的敬重比對親爹皇上還深,叔侄情同父子,父親一樣的人出事,楚王……
「如果你願意把升哥兒交給我,我發誓會把升哥兒當親孫子一樣照顧,那楚王便等同於我的兒子,哪日他衝動之下頂撞皇上了,我自會竭盡全力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
說到這裡,再不用遮著掩著,李皇后扶住馮箏肩膀,誠懇地給她講利害得失:「阿箏,咱們嫁進皇家,各有各的難處,今日我實話告訴你,皇叔必有一劫,王爺必不會袖手旁觀,那時將是皇上最惱他之時,也是旁人落井下石的最好時機。皇上想把皇位傳給兒子,可他並非只有王爺一個,一旦王爺討了皇上的嫌,壽王有口疾,那便只剩睿王、恭王。不管二人誰繼位,你覺得,他們登基後,會怎麼對待曾經被他們父皇當太子般重視的大哥?而王爺一倒,你們娘幾個同樣要遭殃。」
馮箏臉白如紙。
李皇后握緊她手,目光如炬:「只要你把升哥兒給我,我便是拚命也會護住他們父子。阿箏,我這樣做固然有私心作祟,但也真是替你們一家打算的,你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再來進宮。若最終你還是不願意,我絕不會勉強你,將來王爺有事,我也會看在咱們的情分上,竭力相幫,畢竟,那兩家都有親婆母,我便是投桃交好,也只是自討沒趣。」
她一直說啊說,說了好多道理,馮箏都聽見了,卻沉浸在那些威脅與事實中,無法反應。
李皇后並不著急,只再三提醒她一件事:「出宮之後,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萬不可叫王爺看出端倪,否則被王爺知道,他定要進宮找我鬧一鬧,或是乾脆去質問皇上,真若那般,我與你們一家,都要被皇上厭棄。」
此言如警鐘,馮箏猛地回神,看看李皇后,她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越是在乎一個人,越是不會置其於險地,李皇后相信馮箏是個聰明人,該說的都說了,她笑著拍拍馮箏小手,又恢復了關切的慈愛語氣:「看你,我只是想到夢裡小五的可憐忍不住哭了會兒,你怎麼哭得比我還厲害?快去洗洗臉吧,免得叫王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了你。」
馮箏垂著眼簾,勉強笑了下,心裡卻清楚,這是李皇后送她的藉口,她臉色不對,一時片刻是恢復不了了,不可能瞞得過王爺。李皇后連這層都想到了,足見其城府之深,恐怕早就盯上了她的升哥兒。
只是,越是看透李皇后的心機,馮箏便越發擔心,只覺得李皇后那些提醒,都是對的。
真若如此,一邊是升哥兒,一邊是他們一家四口……
接過宮女遞過來的溫熱巾子,馮箏矇住臉,也矇住了臉上新落的淚。洗臉洗了足足一一刻鐘,馮箏折回內殿,就見李皇后盤腿坐在暖榻上,懷裡抱著她的成哥兒。李皇后笑得很溫柔,就像抱著親生兒子哄的母親,馮箏卻如同被毒蛇纏身,遍體發涼,努力克制著走過去,低頭行禮道:「叨擾母后這麼久,母后歇息吧,兒媳先告退了。」
李皇后沒有強留,深深看了馮箏一眼,將成哥兒還了過去。
乳母要接,馮箏沒用,親手抱著自己的兒子,逃也似的離開了中宮,半路看到楚王頂著長子往這邊走。才三歲的升哥兒,跨坐在父王肩上,兩手抱著父王的大腦袋,高興地朝娘親叫。馮箏眼睛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
「哭了?」一家四口離得近了,楚王立即看出了妻子的不對。
馮箏心苦,有些話在舌尖兒徘徊許久,最後還是道:「母后說她夢見五弟了,我聽著難受。」
楚王知道她心善,掃眼中宮的方向,有點不滿李皇后,怪李皇后惹他媳婦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