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楚王廢為平民,塵埃落定

  秦王府火光滔天,比任何一盞花燈都引人矚目,同一時刻,京城各處的百姓,幾乎都在張望秦王府的方向,離得近的,能聽清楚王癲狂的大笑,離得遠的,紛紛跑到街上或是爬到牆頭,努力看得更清楚。

  京兆尹與巡夜禁衛都驚動了,陸續趕至秦王府。尋常賊人放火,抓起來就是,但今晚縱火的是楚王,京兆尹錢大人就猶豫了,一直等到壽王爺帶著侍衛將昏迷的楚王搬上馬車,錢大人才硬著頭皮上前,彎腰請示壽王:「王爺,這,下官該如何向皇上交代?」

  趙恆背對秦王府站在馬車前,面容隱在昏暗中,只有側臉被火光照亮,時明時暗。

  「楚王昏迷,暫且回府,明日早朝,自有定論。」

  那聲音冷而平靜,卻又帶著皇子與生俱來的威嚴,錢大人得了話,默默退到了後面。

  康公公扶著低聲抽泣的馮箏走了過來。

  趙恆避讓,等嫂子上了馬車,他低聲審問康公公:「大殿下,為何發作?」

  康公公撲通跪在地上,將楚王府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來。

  中秋夜祭,兩個人偶,短短幾句話,趙恆便明白,兄長是中了旁人的算計。

  「進宮面聖,如實交代。」趙恆冷聲道,說完翻身上馬,親自護送兄嫂回楚王府。

  康公公灰頭土臉地隨京兆尹錢大人進宮去了,宣德帝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也親眼看到了秦王府上方的漫天大火,而且一直在外面看著,負手遙望那邊,大太監王恩低頭站在後面,御前侍衛們也都噤若寒蟬。

  康公公、錢大人被領了過來,錢大人只陳述了何人放火以及壽王的干涉,康公公卻跪地磕頭,聲淚俱下:「皇上,王爺冤枉啊,今晚王爺王妃帶著兩位小公子賞月,本來好好的,不想有人蓄意在花園放火祭拜皇叔……」

  宣德帝聽見了,他也猜到其中有蹊蹺,但此時此刻,宣德帝並無心探究是誰要刺激他的兒子,宣德帝只知道,兒子因為皇叔,又發瘋了,而且這次鬧得更大。楚王火燒秦王府,高聲祭拜皇叔,整個京城都知道了,想必明日便會傳出楚王重情的名聲。

  楚王重情,那他這個褫奪了親弟弟王位的皇上,算什麼?

  有人蓄意提醒兒子是真,但如果不是兒子心裡怨他恨他,秦王府的這把火也燒不起來。

  一次兩次三次……宣德帝已經記不得他縱容了兒子多少次,一次次失望痛心,事到如今,他心裡竟然平靜如水,一點波瀾都沒有了。其實之前生氣,他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兒子心中比不過一個叔父,現在,只要認了這點,竟然也就不氣了,就當,他白養了一個兒子罷。

  什麼都沒說,宣德帝單獨回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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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府。

  馮箏抱著不肯去睡覺的升哥兒守在床邊,娘倆都在小聲地哭,趙恆原本也守在一側,後來聽不得嫂子侄子的哭聲,轉身走到屏風後,背對那邊站著,長眉緊鎖。快到三更天,康公公在門口探了下腦袋,趙恆見了,默默走了出去。

  「王爺,府裡眾人都審過了,一共六個有嫌疑,動了刑,但都不肯認罪。」宗擇低聲稟報導。

  趙恆現在無法信任楚王府的任何人,故派他的親信徹查此事。

  「繼續審,留活口。」趙恆沉聲道。

  「是。」宗擇領命,低頭退了出去,趙恆目送手下離開,忽聞內室傳來嫂子的聲音,登時快步折回內室,疾步如飛,擔心兄長發狂傷到嫂子與侄子。

  「王爺?」床上的男人睜開了眼睛,馮箏本能地將升哥兒扯到身後擋著,這才腫著眼睛擔憂地喚道,緊張地觀察丈夫的神色變化。

  楚王有些頭暈,茫然地望著妻子,聽到腳步聲,他緩緩地扭頭,就見弟弟皺著眉走了過來。對上弟弟複雜的目光,楚王終於想起來了,想起這半年都發生了什麼,想起他今晚做了什麼。痛苦、悔恨、迷茫,種種情緒浮上心頭,楚王最後看向了妻子,嘴角浮起歉然的笑。

  「王爺……」看出丈夫沒再忘了她,馮箏淚如泉湧,撲過去伏到了他身上。

  「父王……」升哥兒哭了一晚,聲音都啞了,跟在娘親身後。楚王坐了起來,一手抱一個,抱得緊緊的,沙啞地賠罪:「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

  馮箏娘倆泣不成聲。

  趙恆垂眸,準備先去外間迴避。

  「三弟。」楚王抱著妻、子,餘光瞥見弟弟要走,他突地喊道。

  趙恆頓足,黑眸古井無波地看著兄長,沒有任何苛責之意,楚王卻內疚無比,他當哥哥的,竟然讓弟弟操了那麼多心,還受過皮肉之苦。知道夜色已深,楚王誠心勸道:「不早了,三弟先回去吧,別叫弟妹擔心。」

  趙恆不動,皺了下眉:「宮裡……」

  楚王自嘲地笑,察覺懷裡妻子肩膀僵了僵,楚王輕輕拍了拍,平靜地對弟弟道:「人是我傷的,火是我放的,父皇要打要罰,我都甘願受罰。三弟安心與弟妹過日子,不用再替大哥費心,你過得安生,我也不用再牽掛什麼。」

  趙恆知道兄長罪不至死,父皇連皇叔都留了性命,絕不會要兄長的命,但此時兄長一副交代後事生離死別的語氣,趙恆還是受不了,猛地側身,背對兄長而立,頭微微揚起。楚王見弟弟這樣,動了動嘴,到底沒能勸出口,只幽幽道:「我這個大哥,對不住你。」

  弟弟勸了他無數次,弟弟說的都對,是他放不下,解不開,辜負了弟弟的苦心。

  趙恆閉著眼睛,半晌方道:「今夜有人,蓄意挑撥,大哥咬定……忘了縱火,忘了離府,或許能,僥倖脫罪。」父皇是知道兄長的狂病的,只要兄長繼續裝成呆傻裝成忘了今晚的一切,父皇憤怒歸憤怒,可能會看在兄長所為乃無心之舉,不追究兄長的罪責。

  馮箏聽了,哽嚥著勸丈夫:「王爺,您聽三殿下的,就當花園失火後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升哥兒不懂父王與三叔在說什麼,仰著腦袋,五歲的男娃,一雙眼睛含著淚水,清澈純真。

  楚王摸摸兒子腦袋,苦笑著問:「升哥兒,你想父王撒謊騙皇祖父嗎?」

  升哥兒迷惘地眨眼睛:「為什麼要騙皇祖父?」娘親說過,撒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楚王笑了,輕聲道:「父王闖了禍,惹皇祖父生氣了。」

  升哥兒扭頭看娘親,馮箏眼淚默默地滾落,卻沒有干涉這場父子對話。

  「父王去認錯,父王認錯了,皇祖父就原諒你了。」升哥兒認真地道,他在宮裡的時候,有次他打壞了皇祖父的茶碗,皇祖父就沒有罰他,升哥兒眼中的皇祖父,是個非常慈愛的老人。

  楚王將兒子抱到腿上,摟著兒子問:「那,如果皇祖父不肯原諒父王,要罰父王,升哥兒也要跟父王一塊兒受罰,升哥兒怕不怕?」

  升哥兒哭了,哭著抱住父王,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不許罰父王,不讓皇祖父罰……」

  「你只說怕不怕與父王一塊兒受罰。」楚王捧著兒子的小臉,一邊擦淚一邊問。

  升哥兒搖頭,不怕,他只怕皇祖父將他帶到宮裡,不讓他見父王了。

  長子孝順懂事,楚王欣慰不已,目光移到了妻子臉上,無聲地詢問。馮箏明白丈夫的意思,擦擦眼淚,目光眷戀地與他對視:「王爺想做什麼,我就陪王爺做什麼,王爺要去哪兒,我就跟王爺去哪兒。」只要丈夫記得她與兒子們,她也什麼都不怕。

  「好媳婦。」楚王一把將他親自挑選的女人拉到懷裡,緊緊抱住,親了親腦頂,然後才看向幾步外的弟弟。

  趙恆滿眼複雜。

  楚王卻神色輕鬆,擁著妻子兒子與弟弟交心道:「三弟,自打堂兄死後,我從沒有哪一天像今日這樣踏實。對堂兄對皇叔,我能做的都做了,從此問心無愧,對父皇,我辜負了父皇的厚愛與期許,我不配當他的兒子,若繼續裝病欺騙父皇,我良心不安。真的,我寧可父皇罰我,他罰得越重,我越痛快。你嫂子不怪我,大哥現在唯一愧對的,只剩你了。」

  趙恆不想聽,再次背了過去。

  楚王笑著勸道:「回去吧,弟妹肯定還等著。」

  「大哥,心意已決?」趙恆緩緩問,聲音嘶啞。

  楚王馬上道:「嗯,怎麼舒坦怎麼過,皇宮,不適合我。」弟弟給他講的那些道理,他永遠都做不到。

  趙恆聞言,抬腳就走了,轉瞬就消失在了內室門口。

  翌日早朝,天未亮,文武百官都已列隊於大殿之外,楚王未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文臣那邊,排在睿王身後的壽王身上。趙恆垂眸靜立,睿王、恭王向他打聽楚王的病情,趙恆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無情疏離,彷彿玉石雕刻的壽王像。

  「楚王殿下到!」

  後面有太監揚聲通稟,眾人齊齊回頭,就連趙恆,都心情複雜地側身。

  黎明時分,天將亮未亮,昏暗的晨光中,楚王一身黑色親王朝服大步而來,面容俊朗,氣宇軒昂,如一匹雄健的戰馬,無視文臣武將異樣的打量,昂首挺胸越行越近,朝親弟弟壽王點點頭,然後走到武將最前列,雙手置於身前,仰頭目視前方。

  楚王身後,鴉雀無聲。

  楚王為何癲狂,為何縱火,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一個被皇上格外寵愛的王爺,一個穩佔儲君之位的皇子,竟然為了一位皇叔屢次觸怒皇上,這樣意氣用事,有人遺憾楚王難堪大任,有人嘲笑楚王不知輕重,亦有人幸災樂禍,然而面對楚王山嶽般毅立的高大身影,那些自詡聰明自詡圓滑的男人們,卻又忍不住生出一絲欽佩。

  帝位江山,世間幾人能看得清?古往今來,多少豪傑為龍椅爭得頭破血流忘了骨肉親情,可今日大周就有一位王爺,他鄙夷這用親人之血換來的皇位,寧可捨棄江山,而成全骨肉情義。可悲,可嘆,可敬。

  而楚王狀似認罪其實不悔的大義凜然,卻磨滅了宣德帝心底的最後一絲不忍。

  早朝之上,楚王主動承認抗旨不尊、縱火行兇、口出妄言等罪名,人證物證俱全,宣德帝便大義滅親,褫奪楚王親王爵位,貶為庶人,全家發配均州安置,無詔不得回京。楚王叩首領命,睿王、壽王、恭王與滿朝文武跪求皇上收回成命,留楚王一家在京城。

  宣德帝不允,怒容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