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魚的習慣

  止怡二十六歲,她看不見這個世界已經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習慣後面的那種計算方式。雖然她看不見,但她聽得見父母的嘆息。

  前段時間,舅媽出面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想讓父母傷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參加了那個飯局。從頭至尾,她極少說話,回來之後,她聽見舅媽說,男方對她是相當滿意的,那男人是個高中老師,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歲,跟妻子離異,身邊有個七歲的女兒,舅媽還說,男方也不嫌棄她是個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溫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選擇的空間也不大,眼前這個機會是再難得不過的。

  當時她沒有說話,感覺到一向疼愛她的媽媽也是沉默。

  三天後,對方的電話打到了她們家,是汪帆代她接的電話,掛了電話之後,汪帆對她說:「止怡,他約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頭不說話,然後她聽見媽媽說:「去吧,止怡,那男的媽媽也幫你留意了,長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氣還不錯,最重要的是,他對你印象挺好,應該能成。」

  她以為媽媽會為她拒絕的。

  「媽……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汪帆的聲音裡也有苦澀,「傻孩子,你的心思媽媽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幾時?要沒有當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罷了,偏偏你的眼睛……聽媽的,媽也舍不得你,但你總得找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我也知道這個男人結過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媽,我進房間休息一會,舅媽那邊,你幫我說聲抱歉,也謝謝她了。」她摸著沙發的扶手站起來,慢慢走回了房間。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聽到了媽媽一聲長嘆,下意識地摩挲著桌子上的金魚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涼。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媽媽再次來敲她的門,她才回過神來,「止怡,你有朋友來。」

  她知道是誰。果然,很快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止怡,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這幾條虎頭龍睛得來的可不容易,我特意託了……你哭過了?」

  「沒有,拿過來吧,一共多少條,什麼顏色?」聽到劉季林的聲音,她才感到心裡一鬆。他坐到她不遠處的凳子上,興致勃勃地給她說這幾條金魚的來歷,說到高興處,她憑感覺都可以想像得出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劉季林的熟悉是從他有一次在學校裡開車差點誤撞了她開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緊急的剎車聲嚇了一大跳,手裡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實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沒有察覺到駛近的車子,不過他還是不斷道歉,而且幾天後還賠了她一套價值不菲的家庭養魚設備。由於紀廷的關係,她跟劉季林以前也認識,起初也正因為這層關係,劉季林對她分外照顧。她和他性格差異很大,開始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接觸久了,她也發現這個不時在她面前爆粗口後自責不已的劉季林也是個妙人,他也開始對她越來越關照。

  起初汪帆和顧維楨對止怡和劉季林的交情並不持贊同態度,在他們看來,劉季林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雖然有點小錢,但畢竟市儈,而且止怡單純,他複雜,他們總擔心他不懷好意,唯恐女兒吃了虧,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止怡始終沒有找個伴的打算,他們也開始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不管在他們眼裡的女兒是怎麼如珠如寶,可在外人看來,她也只是個教書人家的身有殘疾的女孩,他們認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會接受這樣的一個妻子、媳婦。

  止怡的心事他們何嘗不知道,紀廷剛回來的那一兩年,他們也以為止怡跟他應該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夠那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雖然他曾經……但是他畢竟是止怡心裡喜歡,而且絕對會好好待止怡的一個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紀廷雖然沒有明確拒絕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確對止怡無意。為此汪帆雖然心中暗存一絲惱意,但小兒女的情事,即使是當事人的父母至親,又能有什麼法子?於是這一兩年,夫婦倆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夠嫁給劉季林,其實也算得上一個好的歸宿了,看劉季林這幾年對止怡規規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們還求什麼,不過是希望女兒下半生幸福無憂罷了,於是暗暗地鬆了口。哪想到止怡這個實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劉季林不可能對她無意,還是一徑裝作渾然未覺。汪帆也暗示過她,不要錯過,她居然說:「媽媽,別逼我。」一來二往,他們也不抱希望了,這才有了止怡舅媽介紹對象的一出。

  止怡聽著劉季林滔滔不絕的笑話,心裡並非不開心。有時候她也奇怪,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地適應著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開懷的笑,竟是源於一向被爸媽看做不良分子的劉季林。她不傻,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幾年如一日地關心,陪伴一個女人,心思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很多次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明確對她說:「止怡,如果你願意,我願意讓你一輩子那麼開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邊她得到了全然的放鬆和毫無負擔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即使是在紀廷身邊的時候,她也是沒有感受過的,她想著紀廷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願意低到泥地裡去等他。他沒愛過她,十八歲那一年電光火石間的那一剎,她失去的不僅是光明,還有她憧憬的愛情,原來他心裡那個人一直是止安,她那麼愛著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從來就沒有,她想,要是她是紀廷,她也會飛蛾撲火地去愛止安那樣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唯一的妹妹,止安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太多事情對於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可她沒法不愛紀廷,紀廷是她記憶中還存有色彩的少女時期唯一的念想,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麼愛他,還是習慣了愛他。習慣多麼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氣,就像魚需要水,她需要愛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來應該找個新的玻璃缸把他帶來的魚放進去,她摸出了適合的魚缸,劉季林自告奮勇地把袋裡的魚往缸裡倒。

  「小心點。」她叮囑,話音沒落,就聽到了他「哎呀」一聲,接著是幾聲在地板上撲騰的微響。她著急,早知道他不是個做細活的人,心疼著落地的魚,不由分說就蹲下身去摸索。「我來我來。」他按住她沒有方向的手。「快,離水時間長了就沒法活了。」她的話裡帶著焦灼,他兩手並用地想要抓住那條魚,無奈離水的金魚撲騰得厲害,魚身本又滑膩,幾次觸到竟都沒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聽著魚尾撲打的聲音,那無望的掙扎,一聲比一聲更弱。

  劉季林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亂,「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轉身,她的手涼得可怕,「由得它去,說不定這樣也好。」他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兩人靜默地聽著那掙扎的聲音漸漸歸於沉寂,它再也不動了。

  「止怡?」他一向快樂的聲音裡也有擔憂。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手還抓在他的臂上,試著用一個微笑來安撫他的疑惑,卻毫無預兆地無聲痛哭。

  劉季林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她,這可憐的女孩,他怕驚動了她的父母難以解釋,只得笨拙地輕拍她的背,任她流淚。直到她終於平息,他才扶著她坐了起來,猶豫著,但是還是拿出了來的時候就帶著的一本雜誌,止怡看不見,但他看得清清楚楚,這本國內著名的男性精品週刊的封面人物,美麗得鋒芒畢露的女子似笑非笑,一雙鳳眼似是無情,偏又引人遐思,雜誌的下角是一行顯著的文字——《顧止安的視覺盛宴》,翻開內頁,除了大版的人物圖片外,還有著詳細的文字介紹,有「國內新銳油畫家顧止安的個人畫展近期舉辦,業內外人士關注者眾」這樣中規中矩的文字,也不乏「她的畫是美妙的藝術,她則是上帝的藝術」之類聳動的標題,當然,更多的是「神秘富商狂追不捨,千金珠寶難買佳人一笑」之類的八卦。

  他一字一句地念,止怡靜靜地聽。最後,她問他要過雜誌,按照他說的位置,用手指輕觸著止安的照片,精裝的銅版紙,光滑中帶著涼意,止安,她的妹妹。

  「他知道嗎?」

  劉季林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不,我還沒告訴他,他很少看這樣的雜誌。」

  「是嗎。」止怡的手沒有從雜誌上離開,然後,在劉季林的注視下,她抬起手,將巨幅的雜誌封面硬生生撕下,然後費力地一點一點,撕至粉碎。

  紀廷晚上回家吃飯,他們家單獨吃飯的時候一向崇尚食不言,因此一向俱是各自默默地用餐。忽然之間,徐淑雲嘆了一聲,紀廷和父親對望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裡的詫異,於是他放下碗,「媽,怎麼了?」

  「今天下午我出去買點東西,在學校門口遇上了你汪阿姨,順口問了一句止怡最近怎麼樣,她眼眶都紅了,說是前段時間親戚給介紹了一個不錯的對象,男方對止怡挺滿意的,她也去見了一次,你汪阿姨勸她緣分來了不要錯過,她索性說,她這輩子是誰也不嫁了。多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就這樣可惜……」

  紀廷不語,繼續吃飯,過了一會,還是迴避不了母親擔憂的眼神,「媽,您究竟想說什麼?」

  徐淑雲說,「兒子,媽也不是干涉你的事。只不過,你汪阿姨嘴上沒說什麼,止怡那邊到底怎麼回事,我們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明明從小那麼投緣,為什麼就偏偏走不到一塊,難道你一輩子就這麼耗下去……」

  「別說了,媽。」紀廷淡淡地沒有什麼表情,徐淑雲忽然覺得,為什麼過去她從來沒有覺得兒子慣來溫潤的神態後面是那麼漠然。「止怡有權決定她自己的未來該怎麼走。至於我,我只能說,感情的事並不一定非此即彼,沒錯,我和止怡感情一直不錯,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耽誤她。我這麼大的人了,心裡有數,您別操心。」

  「我怎麼能不操心,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徐淑雲搖頭。

  紀培文拍了拍妻子的手,「吃飯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相信紀廷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徐淑雲這才罷了。

  紀廷笑著給媽媽夾菜,再低頭吃飯時,味如嚼蠟。媽媽說的這件事其實他已經從劉季林那裡聽說,他沒有告訴媽媽,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止怡不時會來找他,給他打電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前幾天他剛下班,就接到她的電話,說是她想去美發店洗頭髮,但是她家往美發店的那條路現在正在路面改造,她一個人去不了,正好家裡父母都沒時間,問他有沒有空,想麻煩他送她去。

  開始的時候紀廷有些為難,但是想到她眼睛不方便,的確需要人照顧,既然她都給他打了電話,就算是出於對鄰家妹妹的關照,也不便拒絕,所以就陪了她去。

  他沒想到女孩子護理頭髮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又是洗髮又是焗營養油,末了還需要修剪,他在旁一等竟然就是兩個多小時,還好他一向是個有耐心的人。一切完畢之後,他走到止怡身邊,問:「好了嗎,止怡,我送你回家?」

  止怡還坐在鏡子,她把頭轉向紀廷的方向淺淺地笑,「好看嗎?」

  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頭髮。止怡的頭髮一直很漂亮,她也一直很愛惜這把秀髮,不燙不染,自然垂直黑亮地披洩在身後,襯著她白生生的一張素淨清秀的面龐,別有一番楚楚動人。

  「挺好的。」他說。不期然在面前的鏡子裡看到她閃過失望的神情,他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心裡也有一絲難過,但他不能給她錯覺,哪怕只是一點,那只會更耽誤了她。

  止怡低頭,髮絲垂了下來,半掩住臉,聲如蚊吟,「你不喜歡。」

  「沒有呀,我真的覺得挺好的,不過我是外行,也說不出什麼。」他笑著說。

  「是嗎?」她這才淡去了鬱鬱的神色,嘴角帶笑,「你說我要是剪短了頭髮會不會好看?」

  「嗯……應該也挺好吧,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紀廷只得含糊其辭。「止怡,回去吧。」

  她沒有說什麼,乖乖地讓他送回去。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有過幾回,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很抱歉地說是醫院有事,然後打電話給劉季林,其實劉季林何嘗不是玲瓏心肝的一個人,其中的種種他也瞭然,只不過按下不提。

  本來紀廷心想,只要他不動聲色地淡然處理,止怡也會慢慢明白,事情便會慢慢地過去,沒想到飯桌上媽媽就提起這件事,心裡也是一聲嘆息。

  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時經過其中一間,發現裡面一個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許久的呼叫燈,也沒有值班護士和醫生前來,他問清楚情況,便走回值班室,只見兩個小護士跟今晚的值班醫生小張三人頭碰頭地圍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麼,直到他輕敲了一下門,三人才反應過來。

  「紀醫生……」小張剛來醫院一年多,分到紀廷的科室,表現一直都不錯,不過他對一向溫和沉靜的普外科主治醫師紀廷心存幾分忌憚,紀廷不是個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數時候都相當好說話,他業務精湛,但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醫生從來不吝指導,即使出錯了也耐心糾正,從不出口傷人,不過,大家也都知道,他雖溫和講理,但禮貌的後面是淡淡的疏離,並不好親近,而且在工作方面相當嚴謹,要求很高。所以,在紀廷輕聲說了句,「我想你們應該去看看37床按了這麼久的呼叫燈,到底有什麼事」之後,小張和兩個護士都慚愧得滿臉通紅,其中一個護士急急忙忙地跟著小張去了,餘下一個手裡拿著本雜誌,放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尷尬地站在那裡。

  紀廷走過去,「什麼有趣的東西,讓你們連值班的正事都不記得了。」

  他臉上是有笑意的,那小護士卻慌得不行,於是他乾脆輕輕拿過那本雜誌,隨意地翻了幾頁,然後微皺著眉將它遞迴護士手裡,「是挺有意思的,不過雜誌上的究竟是別人的生活,為了這個耽誤正常的工作,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護士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的,下次我會注意。」

  紀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結束了夜班,驅車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濛濛的亮了起來,開進學校的時候,他不經意地看了看車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種水洗過一半的淡青色,在朝東的那一面,暈著淺淺的紅,多少次,他在這樣的清晨時分下班回家,居然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頭頂上的天空,拂曉的這一刻,原來是這樣的美。他沒有直接開回家,而是將車停在了小院的小道邊上,下了車,漫不經心地走了幾步,腳下是帶著濕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際,深深地呼吸,天高雲渺。偶有一點黑影滑過,越來越遠,不知是向誰飛去,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鳥兒此刻俯瞰,是否也會看到抬頭仰望的他。

  直到那層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漸盛,他才將車開回自家樓下的車庫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憊,一夜沒睡,竟然覺得額角微微地疼,他向樓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連處,不經意看到一個背影,頓時整個人僵在那裡。

  那個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著一頭微亂的短髮,風過時,短髮輕揚,露出似曾相識的側面輪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連老天也終於察覺到他即將溺斃的孤單了嗎?

  「止……怡?」

  眼前的人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轉頭,白皙娟秀的容顏,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誰?只是那把披肩的秀髮不復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見,紀廷還是把臉偏到一邊,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制得住剎那間眼裡洶湧的熱流,果真是昏了頭。就像瀕死的病人等來了一種足以回天的特效藥,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來這樣的好運氣,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來今天是愚人節。當真荒謬又殘忍!

  「你回來了。」她笑得無邪,全然不知身邊曾有人從天堂墜下。

  「嗯。」她聽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認不出我來了?」她側著頭朝他笑,曾幾何時,這笑容那麼熟悉。

  「為什麼?你的頭髮!」他試著輕鬆一點,但話出了口才知道語句生硬。

  止怡聽出來了,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裡,「我以為你會喜歡。」

  真沒用,紀廷對著天空深深呼吸,結果還是視線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擁在懷裡,就像擁住了另一個自己,「為什麼你就不能清醒一點?」

  她聽不到他的話,只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沒有抱過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連呼吸都會把這個夢驚碎。

  她在幸福的漩渦中劇烈迴旋,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止怡,她要回來了。」

  終於,她在漩渦中墜了下去,曾經以為習慣了的水溫原來那麼冷,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