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誰能率性而為

  路非看辛辰和林樂清並肩而去,那是一對十分和諧的背影,個子高高、肩背著攝影包的林樂清側頭對身邊的辛辰說了句什麼,然後開心地笑了。路非知道姐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卻並沒有掩飾情緒的打算。

  直到那兩人走過街角上了出租車,路非才回頭,看著眼前喧鬧而群情激昂的居民區,「這個項目的拿地成本並不低,又有風投資金的壓力,我想昊天董事會那邊一定會推進開發速度的。姐姐,你得提醒他們,讓拆遷公司處理好,不要一味求速度激化矛盾惹出麻煩。」

  路是點點頭,「我知道,我們兩家和本地的淵源都太深了,昊天也是因為這,遲遲不肯進入這邊市場,其實已經坐失了很多商機。如果不是幾年前蘇哲的堅持,百貨業恐怕也不會落戶本地,那整個中部地區的損失就更大了。」

  他們姐弟倆都有著輪廓清俊的外貌,衣著、氣質與這裡聚集的人群實在差別太大,已經有人注目於他們,路是不想多事,示意他離開。

  兩人上了路非停在不遠處的車,路是繫上安全帶,轉頭看著他,「路非,你真的決定了嗎?悔婚,辭職,兩個決定都不是小事,任哪一個說出去,恐怕都得和爸媽有個清楚明白的交代才好。」

  「姐姐,我都想清楚了。取消婚約這件事我從美國回來就已經和若櫟溝通過了,她只要求再給一點時間雙方冷靜一下,我尊重她的意見,會等她完全接受後再去和爸媽交代。」路非發動汽車,「至於工作,我本來是想跟完和昊天的合作項目以後再提出辭職,不過公司事情太多,我只要在那個位置就得到處出差,不時還得去美國開會。眼下,我哪兒也不打算去了。好在雙方合作協議已經定了,我交了辭呈,老闆近期會派同事來接手我的工作,和昊天繼續完成這個項目的。」

  「你做這一切是因為辛辰嗎?」

  路非沉默片刻,坦白地說:「對,她拿到拆遷款肯定會馬上離開,我不能再冒和她失去聯繫的危險了,只能在這裡守著她。」

  「可是辛辰這女孩子,」路是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九年前的深秋,路是從英國回來,她與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在深圳幾次見面後,宣佈訂婚。雙方家長同時瞠目,儘管兩家算是世交,當初安排兩人認識,的確存了撮合的念頭,然而這個速度委實來得太驚人。

  對父母的疑問,路是只是笑,「你們不是覺得我29歲還待字閨中很不合理嗎?蘇傑也是你們認可的人選,就是他吧。」

  路非聽到這個消息,和父母一樣吃驚,他認識蘇傑、蘇哲兄弟,但並無深交,完全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一回國就決定結婚。

  路是對著弟弟同樣也是笑,「戀愛太傷人,路非,好在你從來比我理智。我只想,也許清醒理智決定的婚姻會來得平和長久一點。」

  路非看著笑容中沒有愉悅之意的姐姐,知道她一樣有隱痛,只能握住她的手。

  「沒什麼,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大概也會過同樣的生活,做同樣的選擇。不說這個了,聽媽說,她叫秘書給你準備留學的資料,你不夠配合啊,磨蹭了好久不把資料送出去,到現在也不肯明確說選擇哪個學校。」

  路非決定跟姐姐坦白,「姐,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想留在這邊讀研,也好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跟爸媽說。」

  路是有點意外,「這個理由嘛,那可真不知道爸媽會不會接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一向都主張先立業後成家,畢竟你才21歲。」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那叫她出來一塊吃飯吧,我姐代母職,先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

  過去一個多月,路非都沒有機會與住大伯大媽家的辛辰見面,也不方便打電話到辛家,他們的聯繫只是辛辰偶爾用學校外的IC卡電話打給他。她一直都顯得無精打采的,不知道是功課太緊還是心情鬱悶,路非想,正好叫辛笛帶辛辰出來一塊吃飯,算是讓辛辰散下心。

  他打電話給辛笛,辛笛聽到路是回來了,很是開心,她一向管路是叫姐姐,兩人以前很親密,「好,我馬上回家帶上辛辰,今天星期六,也該讓她放鬆一下了,可憐見的,不知被我媽拘束成啥樣了。」

  路是不免驚訝,「路非,你喜歡的居然是辛笛的堂妹嗎?辛笛也才20歲,她堂妹多大呀?」

  「再過一個月她就滿17歲了。」

  路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天哪,這也太青澀之戀了,路非啊路非,想不到你會喜歡一個小女生,我看你真不能如實跟爹媽匯報,他們一定接受不了,不想出國也找別的理由吧。」

  兩人同去餐館,路非突然停住腳步,看向馬路對面正在安裝的一塊廣告牌,滿臉都是震驚。那是一家民營醫院廣告,畫面上一個穿粉色護士服、戴護士帽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明豔照人,旁邊大大的廣告詞稱:難言隱痛,無痛解決。底下的小字註明各種早孕檢查、無痛人工流產等服務項目。

  那個女孩梨渦隱現,笑容甜美,竟然是辛辰。

  路非跟吃了蒼蠅一般難受,百般情緒翻湧心頭,臉色頓時鐵青。路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再看他的神情,約略猜到,一樣吃驚,「是這個女孩子嗎?倒真是漂亮,可是辛叔叔和李阿姨管教那麼嚴格,不會讓侄女拍這種廣告吧?要命,這下你更不能跟媽說了,不然肯定被罵得狗血淋頭。」

  路非沉著臉不作聲,沿途還有不少同樣內容的廣告牌。兩人到了約定好的餐廳,等了好半天,才見辛笛一個人匆匆跑進來,「路是姐姐,路非,我來晚了。」

  「小辰呢?」

  「你們看到外面那些廣告沒有?她被我爸媽關禁閉了,他們發了好大的火。」辛笛猶有餘悸,「連帶我也挨了一頓臭罵。」

  剛才辛笛回家才知道這事。面對大伯大媽的怒氣,辛辰並不認錯,「一個廣告而已,大不了以後他找我拍別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一個女孩子要自愛,怎麼能把自己和這種……流產的廣告扯一塊。」李馨氣得臉都白了。

  辛辰眨著大眼睛說:「不知道避孕,又不想要小孩,去流產很平常啊。」

  這下辛開明也怒了,「越說越不像話了,這是誰教你的?」

  「我爸早就買生理衛生的書給我看了,讓我要懂得保護好自己,不可以……」

  李馨暴喝一聲:「別說了,」轉頭對著辛笛,「你不是要出去嗎?現在就走,不要留下聽這些瘋話,你的賬,回頭我再跟你算。」

  辛笛明白媽媽是要捍衛她耳朵的貞操,一個快21歲的大三女生,在母親眼裡聽見懷孕、流產這樣的話題就得遠避,她不禁好笑又好氣,只能對辛辰使個眼色,示意她別跟自己父母頂嘴了,然後怏怏地出門到餐廳。

  路非沉著臉說:「是誰介紹她拍這種廣告的?她現在讀高三,一天到晚上學,怎麼會有空出去拍這個?」

  辛笛苦著臉,「怪我交友不慎,是我的同學,上回那個幫我拍服裝畫冊的嚴旭暉介紹的,那天你也見過他。」提起嚴旭暉,她無明火起,拿出手機,撥了他的號碼,開始大罵起來:「姓嚴的,告訴你別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倒好,居然哄她去拍這種廣告,你安的什麼心啊?!」

  那邊嚴旭暉叫屈:「哎,辛笛,我好容易才推薦的辛辰。她完全是新人,拍個廣告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收入也不錯。只是廣告而已,穿得嚴嚴實實,一點沒露。還有廠家說想請她拍內衣廣告,我都回絕了。」

  辛笛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內衣廣告?嚴旭暉,你要敢跟辰子提這事,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喂,你是學服裝設計的,有點專業精神好不好?」

  辛笛其實也沒太把這個廣告當回事,覺得父母的憤怒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可是現在惹出麻煩,自然覺得嚴旭暉實在可惡,「你少跟我胡扯,她是未成年人,根本不能隨便接廣告,更別說居然是人流廣告。」

  「這一點我也沒想到啊,大小姐,我聽到的只是一家醫院要拍個漂亮護士做宣傳,哪知道他們主打無痛人流。」

  辛笛氣得頭大,「嚴旭暉,總之你已經被我爸媽列入拒絕往來對象了,以後別想去我家,更不許找辰子,高考前你再敢打擾她,我跟你絕交都是輕的。」

  掛了電話,辛笛一臉的無可奈何。

  路非咬著牙不作聲。一個多月前,辛笛讓辛辰客串模特,穿她設計準備參賽的一個系列服裝拍畫冊,請的是嚴旭暉幫忙拍攝,他也去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星期天午後,拍攝地點是離辛笛家不遠的一處老式建築前,辛辰化好妝換了衣服走出來,在場幾個人看到她的同時都屏住了呼吸。

  性感,這個陌生的詞油然湧上路非的腦海,他大吃一驚,努力按捺著心猿意馬,可是一轉頭,只見拿了單反相機,指導辛辰站位置擺姿勢的嚴旭暉,眼睛熱切地定在她身上,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傾慕。

  路非能辨別那個表情和普通的投入、熱心的區別,因為對著嚴旭暉,他差不多就像看到了自己,清楚地知道此時自己的眼中有著同樣的渴慕,甚至是慾望,這個認知讓他無法平靜下來。

  辛笛一臉認真地忙著整理服裝,打反光板,辛辰雖然有點被擺弄煩了,可覺得畢竟比關在家裡做作業要有意思,很聽話地配合著。

  她靠著老房子的花崗岩牆壁,頭微微仰起,秋日陽光照著她白皙的肌膚,自下巴到頸項是一個精巧的線條,隨著呼吸與心跳,鎖骨那裡有輕微而讓人淪陷的起伏。

  路非再也站不下去,跟辛笛說了聲有事先走,匆匆離去。

  後來辛笛拿製作出來的畫冊給路非看,薄薄一冊,紙質印刷當然不算精緻,可是不得不承認,不管是辛笛的設計、嚴旭暉的攝影還是辛辰的演繹,都說得上頗有創意和水準,對一個學生來講,很拿得出手了。他收藏了一本,跟辛笛以前給辛辰畫的頭像速寫放在一塊。

  路非聽辛笛說起嚴旭暉自告奮勇給辛辰補習強化美術,很有點不是滋味,可辛笛說:「這傢伙機靈,知道怎麼應付美術聯考,這會兒淨教辰子幾筆畫一個蘋果之類,辰子基礎不紮實,也真得學點這種投機取巧的速成應試方法了。」

  他無話可說,只能安慰自己,畢竟只有大半年的時間而已。可是沒想到,辛辰居然在嚴旭暉的勸說下,拍了這麼個廣告。

  辛笛嘀咕著:「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麼吧,廣告到期了就會撤下來。」

  「小笛,小辰還是個學生,這樣的廣告掛得滿處都是,人家會怎麼說她,同學會怎麼看她,你怎麼想得這麼簡單?」

  路非頭次用這麼重的語氣說話,辛笛怔怔地看著他,「哎,你和我爸媽一個口氣,沒那麼嚴重吧?!」

  路是打著圓場,「算了,看看有沒補救的方法,畢竟她是未成年人,沒家長簽字,照片被派上這種用場,應該可以要求撤下來吧。」

  辛開明的確去交涉了,廣告發佈機構卻十分強硬,並不讓步,加上並沒有相關法律對此做明確規定,辛開明和李馨夫婦也不願意把事情鬧大,惹來更多議論,所以這些廣告一直掛在市區街頭,到期滿後才慢慢換下去,卻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辛辰先是被大伯大媽前所未有地嚴厲批評,隨後學校裡同學議論紛紛,對她頗有點孤立疏遠的味道。校方也相當不悅,班主任通知辛辰請家長,辛辰只得叫大伯去學校。

  和辛開明談話的是一個副校長,客氣而明確地指出,這所中學學風嚴謹,升學率一向驕人,辛辰的行為雖然表面看沒違反校規,但已經和學生身份極不相符,現在只提出了警告,希望家長嚴加約束管教。可憐辛開明身為機關領導,向來威嚴持重,卻也只能諾諾連聲,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再出現。

  辛辰完全沒料到圖好玩賺區區800塊錢,會闖被別人看得如此嚴重的一個禍。大伯大媽說她,她只能低頭聽著;同學說風涼話,她只能冷笑一聲不理睬。可是等到路非再對她提出批評時,她已經沒有任何耐心聽下去了。

  「你們大概都是嫌我丟臉吧,我就不懂了,一個廣告而已,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而且就算丟臉,也丟的是我自己的臉,廣告上有寫我是誰的侄女、哪個學校的學生、是誰的女朋友嗎?」辛辰一雙眼睛亮得異乎尋常,怒氣衝衝地說。

  「小辰,你這態度就不對,我不過才說一句,你就要跳起來。」

  「拍我也拍了,錯我也認了,保證我也下了,還要我怎麼樣啊?」

  路非努力緩和語氣,「算了,小辰,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後嚴旭暉再為這種事找你,你不要理他了。」

  辛辰把頭扭向一邊,閉緊嘴唇不作聲。路非有點火了,「你看看你最近的成績,起伏不定,剛有一點起色,馬上又考得一塌糊塗,這樣下去,就算參加美術聯考,高考分數也好看不了,你到底有沒想一下將來?」

  「路非,教訓我是不是很過癮?我早說過,我不愛學習,別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

  路非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良久他嘆了一口氣,「小辰,我馬上參加考研,這些天我都不能過來。我不是教訓你,可你總得想想你的將來,中考時你還知道,考得不好,你大伯會為你操心,高考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辛辰眼圈紅了,她一向只肯接受順毛摸,這段時間從家裡到學校飽受壓力,再怎麼裝著不在乎,也是鬱悶的。眼見路非眉頭緊鎖、不勝煩惱的樣子,她心中後悔,卻仍倔強不肯低頭。

  「回去吧,天冷,小心著涼了。」

  她是藉口買東西出來的,自然不能在外久待,兩人站在夜晚寒風呼嘯的馬路邊,她早就被吹得手足冰冷,可就是不動。路非無奈,將她拉入懷中抱緊,她這才哭了出來,哽嚥著說:「我再不去拍廣告了。」

  「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他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胸前,下巴貼著她的頭髮,輕聲安慰她,「待會兒腫著眼睛回去,你大伯大媽又該擔心了。」

  路非摟著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個纖細的身影走進去,一個孤單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後,她突然站住,回頭看著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沒有如往常道別那樣對他微笑,北風將她梳的馬尾辮吹得歪向一邊,衣袂飄起,顯得單薄脆弱。他必須控制住自己,才能不跑過去緊緊抱住她。

  「小辰,快進去吧。」他的聲音在風的呼嘯中低沉零落,她點點頭,轉身走進樓道。

  路非帶著衣服上她的淚漬往家走去,寒風將那點印記很快吹得無痕,他卻實在沒法告訴自己沒事了。

  他獨自躑躅冬日街頭,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個廣告燈箱下停住腳步,上面是辛辰的微笑,慘淡的路燈燈光下顯得天真而挑逗。他律己甚嚴,但並不是生活在真空,當然知道這對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上次和一個同學路過,那男生細看,然後吹口哨笑道:「活脫脫的制服誘惑啊。」他只能一言不發。

  可真的是誘惑,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誘惑來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經走進了他的夢中,他的惱怒更多出自於此,他不願意他的辛辰同樣成為別人的幻想,卻完全對此無能為力。

  路非的母親認真找他談話,告訴他,她和父親都不讚成他留在國內讀研,尤其不讚成他留在本地繼續學業,「你父親新的任命大概馬上就要下來,開年以後,就會去南方任職,我肯定也會跟過去。你選擇的專業方向,應該出國深造,以後才有發展,我們一向覺得你考慮問題很全面,也有志向,怎麼會做這麼個決定?」

  他無言以對,只能說再考慮一下。

  路是勸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邊來遊說你。可不滿17歲的女孩子,甚至連個性都沒定型,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你現在和她戀愛,兩個人心智發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話題嗎?她可能和你一起為某個目標努力嗎?更別提這滿街的廣告,要讓爸媽知道,簡直一點機會也沒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確,和辛辰在一塊的時光非常甜蜜,可是兩個人個性、處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這任性的女孩子什麼時候能長大,也不知道該怎麼樣負擔兩個人的未來。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對所有的事都有計畫,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計畫的一環。

  「她父母都不在身邊,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確把她照顧得很好,可她還是很孤單的,我如果不留下來,實在不放心。」

  路是搖頭,「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歲去上海讀書,22歲去英國,在外求學是我最快樂自由的時光。你現在就以她男友的身份出現,而且擺出一副要永遠下去的打算,有沒有想過她是怎麼想的,也許她需要自己成長的空間,畢竟沒人能代替別人經歷這個過程。」

  「姐,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怕我一走,她會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了,她一向驕傲,恐怕不能接受。」

  路是看著遠方,一樣神情迷惘,「年輕時的愛情很脆弱,成天守著也不見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許還會發現並不是你想要的。事實上就算到了現在,我對愛情這個東西一樣沒把握。我建議你還是繼續你的學業,等你和她都能決定自己的未來了再說不遲。」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參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績出來時,他通過了本校的分數線,而幾份國外大學的OFFER也相繼寄了過來。他父親正式收到任命,準備去南方履新,臨走前找他談話,要求他馬上決定準備就讀的國外大學,然後開始辦手續。

  路景中並不是家中說一不二的統治者,他和一對兒女都算得上關係親密,但他的權威是確實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都沒有經歷像別的孩子那樣對父親挑戰叛逆的階段,他們對於睿智深沉的父親一向崇拜。

  父親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擺出和路非談心的姿態,路非卻無法和往常一樣坦然說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麼可能告訴差不多是工作狂、從來對於未來有完整規劃和強烈責任感的父親,他喜歡一個剛滿17歲的任性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長大。

  尤其她的照片還掛在滿街的人工流產醫院廣告上。

  路非站在美術高考考點外等辛辰,天氣乍暖還寒,樹枝透出隱隱綠意,下著小小的春雨,他撐著一把黑傘,和其他家長一塊站在雨中。終於到了考試結束的時間,辛辰隨著大隊人流出來,一天考試下來,她一臉疲倦,看到他就開心地笑了。

  他一手撐傘,一手提著她的畫夾和工具箱。她雙手挽著他撐傘的那隻胳膊,高高興興地講著考試的細節。

  「素描寫生要畫半身人像,包括手,模特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叔,長得怪怪的,可又完全沒特點,唉,這種人最難畫了。

  「速寫的兩個動作我大概畫得有點接近漫畫了,自己看著都好逗。

  「我覺得我的色彩考得不錯,嚴旭暉教的靜物快速畫法還是挺管用的。」

  她提到嚴旭暉時的語氣完全正常,顯然並不拿自己拍廣告倒霉的事責怪他。路非側頭看她因為考試完畢而輕鬆下來、神采飛揚的樣子,決定等會兒再說嚴肅的話題,「獎勵一下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去。」

  「不行啊,我答應了大伯大媽,考完了就回家,晚了他們會擔心的。今天不吃了,等我高考完了放暑假就能玩個痛快。哎,路非,我這次學校的摸底考試考得還可以,我要攢起來,到時讓你一塊給獎勵。」

  她此時如此乖巧,路非只覺得苦澀,真的要捨棄臂彎裡這個甜美的笑容嗎?他勉強笑道:「想要什麼獎勵,說來聽聽。」

  「等放暑假我想去海邊玩,我還沒看過海,爸爸總說要帶我去,可老沒時間。」提到爸爸,她的情緒一時有些低落了,垂下頭用穿了運動鞋的腳踢著路上的積水。

  路非將手機遞給她,「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吧。」

  她爸爸時常打電話過來,大伯大媽也鼓勵她給爸爸打電話,但當著他們,她說話多少會拘束,這會兒連忙撥辛開宇的號碼,他們父女通話是一向的語速極快加上嘻嘻哈哈,她不時大笑出來。

  路非索性停住腳步,用傘罩住她,她在說些什麼,他完全沒在意,只凝視這張表情變幻流溢著快樂的面孔,天氣陰沉,光線昏暗,而她的笑意明媚動人。他看著她帶點英氣的漆黑眉毛挑起,纖長濃密的睫毛隨著眼睛眨動輕顫,不時做個怪相皺起鼻子,然後再大笑,左頰那個梨渦現出,雪白的牙齒在半暗中閃著光澤。他如同畫素描般細細描摹著她臉上的每個線條,每處細微表情,似乎要將她刻進心底。

  辛辰終於講完電話,將手機遞還給他,卻不見他接,「怎麼了,路非?」

  「沒什麼。」他從神思恍惚中醒來,接過被她握得發熱的手機,「小辰,想看海是嗎?如果你爸爸同意,放暑假了我帶你去。」

  辛辰使勁點頭,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我準備報J大的平面設計專業,路非,雖然沒你讀的大學好,不過也還可以了,而且離你的學校好近。」

  路非良久不語,辛辰搖他的胳膊,有點心虛,「路非,我的成績大概最多只夠J大了,我……」

  他努力平復著情緒,溫柔地看著她,「上J大也不錯,最後幾個月,好好努力。」

  辛辰放了心,踮起腳,藉著傘的遮擋,快速吻上他的唇,他回吻住她在冷風中略微冰涼的嘴唇,加深這個吻。細雨紛飛帶著春寒料峭,路上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喧囂,兩旁路人行色匆匆擦肩來去,而他手中的傘似乎將他們與周圍那個紛亂變化的世界隔絕開來。

  那樣的甜美與甘心沉溺,卻也沒法讓時間停留此刻,或者讓這個吻永無止境繼續下去,他只能輕輕放開她,啞聲說:「回去吧,不早了。」

  目送辛辰走進院子,路非再回家,父親已經赴南方上任,母親留在這邊處理一些煩瑣的日常事務,等待調動,正和女兒坐在客廳聊天。一家三口吃過飯,他回了房間,坐在窗前的小沙發上,隨手拿了本書看。過了一會兒,路是端了兩杯茶走進來,坐到他身邊。

  「你還沒下決心嗎?」看路非的默認,路是嘆氣,「不要再拖了,路非,這也是為她好,萬一媽媽知道這事,以她老人家的性格,肯定會直接打電話叫李馨阿姨或者辛叔叔管束好侄女,那時豈不是更傷害她?」

  「這件事我會處理好,她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現在跟她說,她肯定沒法接受。」

  路是苦笑搖頭,她剛跟蘇傑一塊去了趟香港,回來左手手指上添了枚款式典雅的一克拉鑽戒,閒來無事,她經常轉動著這枚不張揚的指環,「你拖下去,到臨走時再說,她會恨你的,路非,我勸你早點跟她講清楚。」

  路非默然,接辛辰時,他的確準備對她說這事了,然而看著她那麼快樂,他改了主意。當然,不管他什麼時候說,辛辰都不會平靜地接受。如果必須要走,那麼他能做的只是儘量減少對她的傷害。

  這天路非上午沒課,正在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手機突然響起。

  「我在你學校的外面,你出來一下,路非。」辛辰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路非不禁一怔,這是辛辰頭次過江到學校這邊來找他。他放下書,匆匆出來,果然辛辰獨自站在校門外,連日陰雨後,天剛剛放晴,上午的陽光顯得溫暖和煦,她正無所事事地靠在公用電話亭上,一下下用腳踢著手裡拎的書包。

  「小辰,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不用上學嗎?」

  「我逃學了。」

  路非皺眉,「為什麼?現在應該是最緊張的時候了。」

  辛辰抿緊嘴唇,停了一會兒才輕聲問:「路非,大伯大媽說的是真的嗎?」

  「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你馬上要去美國留學。」

  路非吃驚,不知道辛開明夫婦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不過再一想,母親的調動手續是李馨在幫助辦理,想來自然是母親跟她說的,「小辰,別急著生氣,這件事並沒有最後決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後再告訴我,對嗎?」

  「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樣呢?我一定要從別人的閒談裡聽到關於你的事嗎?路非,你拿我當什麼了?」

  「小辰,我家裡的確要求我出國留學,我希望能推遲,萬一必須現在去,也只有兩到三年的時間,我向你保證,最多三年時間,我一定回來,或者你好好學英語,也爭取去美國。」

  辛辰怔怔地立著,彷彿在努力消化他的話。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正要說話,她卻主動向他身上貼去,仰起臉,挨得近近地悄聲問他:「這個目標,跟以前讓我努力考上你讀的大學是一樣的嗎?」

  「小辰,三年時間,過去得很快,那時你也足夠大了……」

  辛辰猛然退後,「我現在已經足夠大了,所以,請你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哄,吊一塊糖在我面前,讓我用力去夠。沒什麼糖值得我去夠三年,路非,我永遠也達不到你的標準,上不了你讀的大學,更不可能去美國。」

  辛辰猛然轉身,撒腿向馬路對面跑去。她姿勢輕盈,帶著讓人瞠目的小動物般的敏捷,一輛汽車刺耳地急剎在她的不遠處,路非的心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影從車流中穿行而過,他不顧司機探出頭來斥罵,跟著衝過馬路,大步趕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書包,將她拖入懷中。她用力掙了兩下沒掙脫,抬腿就重重踢在了他的小腿上,路非疼得皺眉也沒放手,「別鬧了小辰,乖乖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她安靜下來,歪著頭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路非發現自己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逼視下,果然無話可說了。此時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不過就是一個離別,而離別的原因不管用哪種方式來解釋,都顯得蒼白多餘。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頭看著他,「別走,路非,就在這邊唸書好嗎?」

  她的眼睛裡一下滿含淚水,路非低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的淚光中盈盈閃動不定,他幾乎要衝口而出一個「好」字,然而他只能聲音瘖啞地說:「對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地對你說,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說了再失信於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地鬆開,「我爸說得沒錯,求人留下來是最蠢的事,當我沒說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學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攔下出租車,將她強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說什麼,辛辰都再不吭聲,也不看他,到了學校就急急下車跑了進去。

  自那天以後,辛辰再沒給路非打過電話,路非無奈,打電話到辛開明家,李馨接聽,帶著詫異揚聲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過來接聽,也只冷淡地說:「我在做作業,沒什麼事別再打電話來了。」接著就啪地掛了電話。

  路非完全沒料到,她是如此決絕不留任何餘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驚後認真聽他解釋,表示完全理解,無條件接受,那她也就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個星期六的晚上到辛開明家,笑著說想帶辛辰出去轉轉,李馨自然同意。她帶著一臉困惑的辛辰到酒店,問她意見時,她沒看餐單就點了份鮮果烈焰。進五星級酒店,吃當時本地沒有正式店舖銷售的哈根達斯,她看上去並沒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來過這裡嗎?」

  「我爸爸帶我來過。」辛開宇幾乎帶女兒吃遍了所有市區高檔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館,他曾開玩笑地說,這樣做的理由是女兒只有對什麼都體驗過了,才不會輕易上男人的當。

  「小辰,我找你,是想談一下路非,他這段時間很難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

  辛辰將小勺含在嘴裡,抬頭看著她,這麼沒儀態的動作,她做來只顯得天真嬌憨,路是不能不感嘆青春的力量。

  「路是姐姐,我一樣難受,可我還得上學,還得做作業。我不能把自己隨便關在房間裡不理人,還得在大伯大媽面前裝沒事。」

  路是有點吃驚,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堵住了話頭,路是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氣來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願意他離開這裡去美國讀書?」

  辛辰乾脆利落地說:「對。」

  「可是他還不到22歲,你才17歲,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會怎麼樣?」

  「我沒想太遠,你把將來全想到了,將來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樣嗎?我只知道,現在他在我身邊,我就開心。」

  「如果出去讀書對你們兩個人的將來都有好處,你也不願意讓他去嗎?三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我14歲認識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這三年我很開心,我猜他應該也是開心的。如果他覺得不值得為這樣的開心留下來,那我不會糾纏著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證過,我不會糾纏任何人。」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小辰,我們的父母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我也是大學畢業後去國外留學,路非並不願意現在走,他覺得你父母都不在身邊,他再離開,你會很孤單,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憐我,那就沒必要了。」辛辰無禮地打斷她,眼睛泛起淚光,卻倔強地睜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媽還有笛子對我都很好,我並不是孤兒。」

  路是慚愧,她這幾天看路非心神大亂,決定親自找辛辰談一下,想試著誘導她接受現實,也好讓路非走得安心。此時卻覺得,這麼談下去,簡直就是欺負一個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話說完,「別誤會,小辰,路非當然是非常喜歡你的,不然不會參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親一早就要求他出國深造,不會接受他這麼早戀愛。他很矛盾,如果你對他有信心,應該支持他下決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瞭解,他只要承諾了回來,肯定不會失約的。到那時,你差不多21歲,也完全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覺得怎麼樣?」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說:路非,你好好去讀書吧,我會在這裡等你,對嗎?」辛辰搖頭,「不,我不會這麼跟他說的。你對他有信心,可我沒有。我不要誰的承諾,我要的是他在我身邊。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選,要我,還是要出國,隨便他。」

  路是對她的蠻橫不免詫異,「你這樣逼他做決定,他要麼是違背他父母的意願,要麼是違背你的意願,不管做哪個決定,他都不會快樂。」

  「我爸跟我說過,如果喜歡一個人,不要逼他做決定。可是如果他喜歡我,也不應該逼我來做決定。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糾纏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過一個男孩子。18歲那年我考去上海讀書,他去了北京,那時聯絡沒現在方便,我們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著回來見面,你猜後來怎麼樣?」

  辛辰眨著大眼睛看著她,「你們大概沒有後來了。」

  路是一怔,「你怎麼知道?」

  「你要舉例說服我啊,當然得舉一個18歲的感情沒後來的例子。」

  路是失笑,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你這孩子,呵呵,的確,再見面時,我們就覺得彼此陌生了,對方和記憶裡以及通信裡的那個人完全不同。後來信越來越少,沒過多久索性斷了聯繫。」

  辛辰頭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訴我,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感情是當不得真的,大家以後都會遇上別的人,以前以為重要的,以後會變得不重要,對不對?可越是這樣,我不是越應該堅持必須在一起嗎?我想你和那個男孩子當初在一起的話,肯定沒那麼容易變成陌生人的。」

  路是啞然,看著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變成陌生人啊。小辰,看來今天我得對你講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我們戀愛了。我畢業後,不肯聽爸爸的話回國,只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這是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的秘密,卻不知道怎麼會對這女孩子談起。她惆悵地笑,撫摸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一時說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國,你們不得不分開嗎?」辛辰卻動了好奇心,直接問。

  「不是啊,沒那麼戲劇化,我爸爸很嚴厲沒錯,不過也沒那麼凶。唉,總之,我留在那邊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點點成了陌生人,然後……」她聳聳肩,將左手伸給辛辰看,「我就回來了,決定和另一個人結婚。」

  辛辰只掃了鑽戒一眼,對這個顯然沒概念,「不過你們肯定有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喜歡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會喜歡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我了,或者我不喜歡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歡的時候不在一起,我覺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並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對不對?」

  「他們怎麼看,關我什麼事。」

  路是無言以對,接著談下去,自己會被這孩子簡單卻強大的邏輯給攪暈,只能再嘆一口氣,「想不到你的想法還真不少,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路非的確必須自己做出決定。但我可以坦白講,目前的情況下,我父母是絕對不會接受他留下來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樣,把父母的看法不當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與李馨和辛開明寒暄著:「剛才帶小辰去吃了點東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個月我結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時間,請一定去參加我的婚禮。」她轉頭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這邊,目光中終於流露出了一點倉皇和懇求意味,卻倔強地馬上將頭扭開。

  後來路是再沒見過辛辰,她結婚時,辛開明工作走不開,辛笛陪媽媽趕去南方參加婚禮,並且充當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綴珍珠白緞婚紗是在香港定做的,樣式簡單高貴,辛笛幫她整理著裙襬,由衷讚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設計就是不一樣,弄得我心也癢癢的。」

  「小笛,難道你恨嫁了嗎?」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沒興趣,我是心癢要不要把婚紗禮服設計作為發展的方向。」

  路非敲門進來,通報新郎車隊已經過來,辛笛興奮地衝出去看熱鬧,室內只剩姐弟兩人。他們在鏡中交換一個眼神,路是知道,剛與父親談過話的弟弟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只能伸出戴著長及手肘白色絲質手套的手,輕輕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鬱結的眉頭。

  誰能率性而為?他們姐弟倆在那一天同時走上了自己必須走的路,路非決定負笈異國,而她成了一個年長她8歲、只見過幾面的男人的妻子。無論之前曾怎麼樣猶豫徬徨,到了這一刻,都只能向前了。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剛才站在路是面前的女孩穿著印抽象人頭像的灰色T恤、水洗藍牛仔布裙子、平跟涼鞋,頭髮綰成小小的髮髻,背著個白色大背包,乾淨清爽,是本地夏天街頭常見的女孩子打扮,神態沉靜安詳,波瀾不驚地對著她和路非,和她們以前那次見面一樣,叫她「路是姐姐」,語氣禮貌而有距離感,實在和記憶裡那個帶了幾分野性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遠。

  「她變化的確很大。」路非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姐姐,我希望這一次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聽這口氣,似乎有點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夠堅定,那時我也是個成年人了,卻沒考慮到,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我其實是喜歡她的,」路是輕輕笑,「那麼勇敢直接。呵,現在想起來,大概真的只有年少時才有那份勇氣了,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就算全世界擋在面前,也敢和全世界為敵。」

  然而和全世界為敵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吧。路非看著前方驕陽下的路面,苦澀地想。辛辰如今這樣冷靜地面對他,沒有一絲躲閃,她大概已經學會了與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處,只是不知道這個過程有多艱難。

  「可是你覺得自己弄清楚了嗎?路非,你愛的到底是你記憶裡的那個小女孩子,還是眼前這個辛辰?你真的瞭解現在的她嗎?因瞭解而生的幻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寧可保留一點美好回憶。」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變成什麼樣子,在我心裡,她就是她。」

  「我的確不是你,」路是微笑,「從小你就理智,我這姐姐倒是有點耽於幻想了。沒想到現在,我必須理智面對我的生活,而你,卻決定開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只是剛明白,活這麼大,我竟然從來沒試過沉溺,哪怕從前那麼開心的日子,我也有種種考慮,結果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在一切還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那麼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嗎?七年前,婚禮的頭幾天,我也想拿上護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沒敢那麼做。」

  路非不能不驚異,他知道路是與姐夫蘇傑雖然近乎閃婚,可是婚後關係不錯,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之後也沒有在家做全職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團的開發業務,做得十分出色,可以說是家庭、事業兩得意了。沒想到姐姐在結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當時陷於做出選擇以後的痛苦之中,全然沒留心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勁,答應蘇傑求婚時,以為說服自己前事渾忘了。可事到臨頭又猶豫,要不是害怕以後無法面對父母,我大概就真買機票一走了之了。後來還是結了婚,生下寶寶後,抱著她,已經不知道該嘲笑還是該慶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後一天,已經是深夜,他關上電腦回臥室,發現紀若櫟還沒睡,靠在床頭同樣對著筆記本,正看著好朋友博客上傳的婚禮照片微笑,見他進來,便拉他同看,同時感嘆:「路非,我好喜歡這個款式的婚紗,當年我跟她同宿舍時,還說過要同時舉行婚禮,想不到她搶先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親也不止一次對他提及「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對著她滿含熱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沒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會介意吧。」

  紀若櫟推開筆記本,跳起來緊緊抱住他。看著她那樣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這樣吧。

  他們約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樂清的宿舍牆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麼他現在也正處在婚禮前夕,也許和姐姐當年一樣,帶著不確定,卻只能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