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等待的期限

  辛笛參加完婚禮,返回本城繼續上班,這天接到路非的電話,他聲音焦慮。

  「小笛,你有小辰的消息嗎?我已經快有一週打不通她的手機了,天氣預報講,瀘沽湖到亞丁那一帶會有暴雪出現。」

  辛笛詫異,「你不知道嗎?辰子沒去參加那一段徒步,她上週一就回了昆明,週二去了北京。嚴旭暉那傢伙成立了攝影工作室,邀請她去工作,她接受了。對了,她換了手機號碼,我報給你。」

  路非記下號碼,長久默然。

  他在麗江機場給辛辰發了短信:「不管怎麼樣,請相信我愛你。」

  辛辰的回覆是:「謝謝你,可是我恐怕沒有像你要求的那樣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了,抱歉。」

  這個回覆讓他無語,而這也是他們通的最後一條短信。他再打辛辰的手機,全都打不通,發短信也沒接到過回覆。

  他焦灼地收集著那一帶的天氣情況,手機24小時開著,深恐錯過任何一條信息,然而她始終音信杳然。他知道她肯定會盡力與家裡保持聯繫,才打給辛笛,卻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個意外的消息。

  他靠到椅背上,看著電腦液晶顯示屏,想:她的確不拖泥帶水,決意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繫了。他的堅持,也許真的是他的一個執念,帶給她的,只是不受歡迎的困擾。

  他還是撥打了這個號碼,辛辰很快接聽:「你好。」

  「小辰,在北京找到房子住下了嗎?」

  「嚴旭暉提供了員工宿舍,與同事合住,交通方便,環境也可以。」

  「那就好,北京秋天氣候多變,你注意身體。」

  「好的,謝謝。」

  路非的語氣依然平和,沒有任何質問、憤怒,然而這樣禮貌的對話,分明已經透出了距離,辛辰放下手機,想,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她正推著購物車,在一家超市選購著生活必需品,週末這裡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一週以前,她還在安靜得沒一點聲音的裡格,眼前這份喧鬧嘈雜讓她有些詭異感。

  那天辛辰在裡格客棧曬著太陽上網,好容易打開郵箱,收到了嚴旭暉半個月前發的郵件,大意是他成立了工作室,正招兵買馬,想邀請她到北京工作,打不通她的手機,希望她盡快回覆郵件。

  她心中一動,馬上打嚴旭暉電話,「那個位置還空缺著嗎?」

  嚴旭暉大笑,「你再晚打一會兒電話,我就給別人了,馬上過來。」

  辛辰本來計畫這幾天沿瀘沽湖徒步,順便看看有沒爬上獅子山的可能性,但她馬上做了決定,「不行,我已經付了今天的房錢,最後享受一天自由。明天回昆明,後天到北京,就這樣說定了。」

  第二天退房後,她給領隊老張發了短信,告訴他自己不參加下一段行程,同時提醒他們注意天氣狀況,然後返回昆明,跟父親和繼母告別,重新打包行李,來到了北京。

  她拎著大袋東西從超市返回位於北三環的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房子,這裡是嚴旭暉的舊居。

  嚴旭暉家境不錯,當年一門心思辭職北漂後,只過了短暫的潦倒日子,他母親趕來看望他,見他與人合租陰暗的地下室,頓時母愛與眼淚同時氾濫,堅持給他買了這套房子,當時北京房價還沒高到恐怖的地步,得說是個很合算的投資。辛辰三年前來北京找工作,曾在此借住了幾天。

  與嚴旭暉來往的朋友多半都把藝術作為理想或者職業方向,在這個機會與失望一樣多的大城市裡掙扎求生。相形之下,嚴旭暉從一開始就沒吃到什麼苦頭,在時尚攝影圈的發展也算得上異常順利,沒出幾年,買房買車,這會兒又投資成立了工作室,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朋友們半是羨慕半是挖苦地開他玩笑時,他從來不介意。

  他去機場接了辛辰,直接帶她來了這裡。她問起房租,他只笑,「員工福利,不用你出房租,不過有個同事,搞攝影的小馬跟你同住,不介意吧?」

  辛辰當然不介意,她清楚在北京租房的支出和麻煩。

  嚴旭暉給她交代著乘車等生活的細節,他現在手頭寬裕,新買了一部寶馬,其實對普通工薪族過的日子沒什麼心得。可是任何一個男人,對自己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子都有一份細心和微妙的佔有般的關懷欲,哪怕他已經有了女友。

  辛辰於是正式在這個三年前匆匆離開的城市住了下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換了手機號碼,卸下舊的手機卡時,她猶豫了一下,隨手扔進了垃圾箱。

  她並不是存心躲避路非,也不想去狗血地玩「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這種淒美而弱智的遊戲,她只是想,就這樣斷開聯繫也不錯。

  北京的秋天據說「一陣秋雨一陣涼」,來得實在而厚重,樹葉迅速轉黃,風中帶了涼意,相比昆明的四季花開和老家到了十一月還滿目青翠,秋意淡漠得只餘天高雲淡,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與辛辰同住的小馬是個瘦小的貴州男孩子,有點小小的神經質,又表現得外向活躍。他早兩年來到北京,在他的指點下,辛辰迅速地適應了這個城市,乘地鐵上下班,用東南西北來辨明道路方向。閒暇時與同事一塊出去唱歌消遣,偶爾週末會參加一些短途徒步。

  與林樂清在網上碰到,說起目前的生活,她用了「很滿意」這個評價,林樂清笑道,也許他畢業後會把北京作為工作的首選地點。

  嚴旭暉大手筆投資上了昂貴的數碼後背、閃光燈以及一系列專業設備,工作室成立之初,人員結構相對簡單,但攝影師、攝像師、攝影助理、專業化妝師、化妝助理、企劃文案一應俱全。辛辰與另一個同事負責平面設計、修圖與後期製作,嚴旭暉自己是當然的藝術總監,而他的女友順順一手掌管著財務、行政與外聯。

  順順是個北漂的平面模特,講著一口純正流利、聽不出任何口音的北京話,與嚴旭暉交往後,放棄了不走紅的模特生涯,專心當起他的經紀人,十分精明能幹。最初她看辛辰帶了點隱隱的防範意味,然而辛辰的工作是一個純粹的技術活,她做事認真專注,與人交往坦蕩,她的表現讓順順很快釋然了,斷定她威脅不到自己後,馬上待她親熱隨和。

  到了十一月,北京一下進入寒冷的冬天,沒有下雪,天氣卻已經乾冷。辛笛來參加中國時裝周的發布活動,戴維凡自然亦步亦趨地跟來。

  辛辰請了假,去看辛笛的專場發佈會。

  一個設計師一年以內接連在時裝博覽會和時裝周作秀,這樣的投入跟手筆自然在業內引人注目。這次發佈會,不同於上次三月份的品牌發佈,打出了索美設計總監的名頭,更多的是辛笛個人作品的展示,放棄了上次中規中矩的職業裝風格,含了很多晚裝、創意裝元素,主題是簡單的兩個字:繁花。

  整個發佈會的編排並沒有突出具體的花卉,然而一件件服裝帶著純真奔放的青春氣息,設計想像不羈而美麗,個人風格強烈。

  伴隨著搖滾樂曲,一個個模特從T台走過,目眩神迷之中,讓人覺得生命中最好的年華彷彿披著錦衣華服重來,沒有貧瘠痛苦,沒有迷失疑惑,滿眼都是輕裘緩帶、衣襟當風、快意輕狂、意氣張揚,當真有繁花似錦的感覺,當最後辛笛出來謝幕時,全場觀眾起立長時間鼓掌。

  晚上嚴旭暉招待他們去唱歌,一大堆人在大包間裡好不熱鬧。辛笛與辛辰坐在角落裡喝酒聊著天,辛笛一臉的疲憊,辛辰問她:「這麼淡定,倒讓我擔心了,你好歹興奮點呀,今天也真的值得興奮。」

  辛笛嘆氣,「為了做這個發佈會,與老曾溝通了無數次,總算他認可了我的構想,同意設計師個人風格與品牌戰略也能有融合互補的時候。這個過程太費力,現在反而沒什麼感想了。只能說,幾年最得意的作品,終於有了一個見天日的機會。」

  「人的時間用在了什麼地方,真的是看得出來的,看你的發布會,就知道你的努力沒有白費。」停了一會兒,辛辰輕聲說,「我為你驕傲,笛子。」

  辛笛記憶之中,這是辛辰頭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稱許她的才華,她只覺得眼眶一熱,緊緊握住了堂妹的手,兩人都不適應突然外露的感情,不看彼此,齊齊看向了電視屏幕,過了好一會兒,辛笛問:「辰子,在這兒適應嗎?」

  「還好,就是要到15號才供暖,這幾天冷死了。」

  「路非過來看你沒有?」

  「我們現在偶爾通個電話而已,他沒事來看我幹什麼?」辛辰現在與路非的電話聯繫變得疏落而禮貌,通常都是十天半月通一次話,簡單問候然後說再見。

  辛笛不免詫異,那天她參加完葉知秋的婚禮,坐晚班飛機回去,在機場碰到了路非,她順口問他去哪裡出差回來,他卻坦然回答:「我去瀘沽湖看小辰了。」她知道路非新工作的忙碌程度,會擠出時間,在下飛機後再乘六小時的車,去一個交通不便的地方看望辛辰,心意不問可知,怎麼一下峰迴路轉,又變得如此疏遠。她知道問辛辰也是白搭,只能嘆氣。

  嚴旭暉將果盤拿到她們面前,「辛笛,你待在個內地城市真是浪費才華,要是到北京或者沿海城市發展,早兩年就該在時裝周作秀了。」

  「又來了,你換點新鮮的好不好,說起戴維凡就是如果當年來了北京,早成名模了;說起我家辰子就是如果當年留在北京,現在修圖的身價早和那誰誰一樣了,北京就是你的幸運地也不用這樣吧。哎,你不許剝削壓榨辰子,聽見沒有?」

  「我哪有,小辰自己可以作證,我關心她著呢。不過她現在太內向沉靜了,順順給她介紹個帥哥,她理都不理。」

  辛辰白他一眼,「拉倒吧,你看看他那模樣,長得簡直是戴維凡年輕10歲的翻版,我要與他走在一塊,保不齊有人會說我覬覦姐姐的男朋友未遂,於是寄情於他,就沖這一點我也受不了啊。」

  嚴旭暉嘿嘿直樂,「別說,他長得還真像老戴,幾時我叫過來讓你們都見見,保證嚇老戴一跳。」

  辛笛剛笑出聲,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待嚴旭暉走開,她一把拉住辛辰,「是不是我媽講的話給你聽到了?」

  「沒什麼,別瞎想。到我點的歌了,話筒給我。」

  辛辰站起身唱歌,辛笛有些氣悶,走出包房,坐在外面大廳的沙發上,回想她媽媽講過的那些話,再聯想辛辰的驟然離開,不能不覺得難受。她一直心疼自己的堂妹,看她現在完全不似從前那樣活得恣意,卻選擇將什麼都埋在心底獨自消化,甚至心細到避免跟長得與戴維凡相似的男人約會,不禁黯然。

  「在想什麼呢,怎麼好像突然不開心了?」戴維凡走出來,坐到她身邊。

  「我在想,我的感情一直太簡單,看到人家劇情稍微複雜,就有點受不了。」

  戴維凡好笑,「你走火入魔了嗎?我可是一直認為,簡單清晰的感情才會有幸福感。」

  辛笛吃驚,直直地看著戴維凡,戴維凡被她看得發毛,「喂,我可不是標榜我自己。沒錯,我以前是交過不少女朋友,不過從來沒試過劈腿,沒腳踩幾隻船,如果覺得不能繼續了,一定跟人講清楚不玩曖昧。我是真的覺得,把生活弄複雜了,就會混亂沒意思。」

  辛笛笑了,靠進他懷中,「說得沒錯,你難得講出一回讓我佩服的話來。」

  辛笛在時裝周的發布大獲好評,嚴旭暉掌鏡、戴維凡製作的那本畫冊也得到業內人士的稱許。一時間,嚴旭暉的工作室生意火爆,辛辰也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嚴旭暉將她叫到辦公室,把她介紹給辦公室坐著的一個穿米色套裝的苗條女郎,「辛辰,我們工作室的平面設計。」然後對辛辰說,「這位紀若櫟小姐,是我們接的那個藝術展推廣的策展方代表,她對海報的設計處理有些具體的要求,讓她直接跟你講。」

  紀若櫟吃驚地看著辛辰,然而辛辰早就有了見到誰都不露聲色的本領,她坐下,拿出記事本,「紀小姐你好,請將你的要求列出來,我設計海報和修圖時會拿出儘量貼近的方案。」

  紀若櫟恢復鎮定,開始講她的要求,她說話條理清晰明確,辛辰記下,然後與她做簡要核對,看有否遺漏。

  紀若櫟補充著:「這次藝術展的贊助商是昊天集團,我昨天飛去深圳,與集團的副總路是女士一塊吃飯,做了溝通,她同意我的構想,宣傳上不做特意渲染,儘可能低調行事。」

  嚴旭暉點頭贊同,「這個很難得,現在商家贊助藝術展,都恨不能喧賓奪主,把他們的LOGO印得大大的放在前面,每一個宣傳都得提到他們,目的性、功利性太強。」

  紀若櫟莞爾,「路是女士有很高的藝術鑑賞力,而且我們私交很好,在這方面理念是一致的。」

  辛辰並不插言,靜靜地聽著,直到他們說完,才欠身起來,「紀小姐,拿出初步方案後,我會盡快與你聯絡,交你過目。我先出去做事,再見。」

  接下來辛辰與紀若櫟見面的次數多過尋常客戶,紀若櫟時常過來,表現得細緻而嚴格,要求完美,對細節無比重視,而辛辰的耐心卻好到了讓她不能不服的地步,她對每一個要求都重視,卻也不是無原則的迎合,與她討論時會講出自己的觀點,從專業角度出發堅持某些處理手法。

  辛辰始終心平氣和的語氣,讓紀若櫟不自覺反思是否有風度不及之處,這樣隱約的比較讓她有點氣餒。

  終於海報與宣傳冊定了稿,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辛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紀若櫟說:「本來該送送你,辛小姐,不過我今天約了路非吃飯,先走一步。」

  辛辰的手在辦公桌上略微停滯了一下,她想,總算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偽裝還有縫隙,然而下一刻,辛辰抬頭,對著她笑了,左頰上那個早已刻進她記憶的淺淺酒窩出現,「紀小姐,不耽擱你的時間,祝你有個愉快的晚上。」

  紀若櫟坐進自己的古銅色寶馬Mini Cooper,雙手扶著方向盤,看著前方,地下車庫燈光昏黃,她眼前浮現的卻是辛辰那個笑容,分明含著對她言下之意的瞭然和不在乎。

  大概只有對一個男人有完全的信心,才會帶出這樣不自覺的居高臨下的姿態來,她狠狠地想,帶著自憐與憤怒。

  她怎麼可能有個愉快的晚上?

  與路非約時間還是在半個月前,在嚴旭暉的工作室與辛辰意外碰面,回家後,她先打了路是電話,直接詢問:「姐姐,路非並沒有和她在一起嗎?為什麼路非為她回去,她反而來了北京工作?」

  路是委婉地說:「若櫟,具體原因我不清楚,而且我不打算問路非,他有他的生活,親如姐姐,也不可能管太多。」

  她一向敏感,當然明白其中的暗示,臉頓時熱得發燙,明白自己恃熟到踰越了。沒錯,她與路非的家人自認識以來相處十分融洽,路非的父母姐姐待她十分親切,路是更是一直與她談得來,哪怕她與路非分了手,兩人一樣有聯繫,談起工作合作也異常順利。

  然而她的身份畢竟是前女友了,再去打聽,就是心底仍存著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妄想。一念及此,她出了冷汗。

  她終於下了決心,收拾自己的公寓。路非以前在她那兒留宿的次數有限,留下的東西並不多,兩件襯衫、兩條領帶、兩套內衣、一件睡衣、一把剃鬚刀、幾本英文財經雜誌,完全可以扔掉。

  她跪坐在臥室地毯上良久,卻打了路非的手機,問什麼時候方便交給他:「我也想去你那兒拿回自己的東西。」

  路非對這個電話顯然詫異,「若櫟,你有我那邊的鑰匙,可以直接去拿,完事以後將鑰匙留下就行了。」

  紀若櫟諷刺地笑,「倒真是條理清楚,這麼說以後都不打算再與我見面了嗎?難道你的新歡,哦,對了,是舊愛,對你管束這麼嚴格?」

  路非只說:「若櫟,我希望我們仍然是朋友。這樣吧,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到北京出差,來了以後我聯絡你。」

  於是有了今晚這個約會。

  在他們以前都喜歡的餐館,吃著異常沉悶的晚餐,路非問起她的工作,她遲疑一下,從包裡拿出一份請柬遞給他,「最近一直在籌備這個藝術展,平安夜那天我們公司會辦一個招待酒會,看你時間是不是方便,有空可以去參加一下。」

  路非接過去,「後天是平安夜吧,恐怕那天我就得回去了。」他突然頓住,視線停留在請柬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旭暉攝影工作室全程推廣。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試探你了。」紀若櫟苦笑,「這麼說,你知道她在北京,也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工作,對嗎?」

  「當然,我知道,我跟她保持著聯絡,雖然並不算頻繁。」

  「可不可以滿足一下我該死的好奇心,你們現在算個什麼狀況?」

  路非看向她,微微一笑,「她不確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決定不打攪她,等她想清楚。」

  「這個等待有一個期限嗎?」

  路非招手叫來服務員,吩咐結賬,然後簡單地說:「目前講,沒有。」

  這兩個字重重地砸在了紀若櫟的心底。

  兩人出了餐館,她開車載著他回他的公寓,徑直進去收拾自己的東西。臥室裡的睡衣、內衣、外套、毛衣,拿了個行李箱一股腦兒塞進去裝好,再去主臥衛生間,看著琳瑯滿目的護膚、保養品,想想路非留在自己那邊有數的物品,她一陣煩躁,她竟然不知道並不算多的留宿,會放進來這麼多東西。

  大概還是太想參與他的生活吧,每次過來,都會有用沒用地買上一堆,路非曾帶著幾分好笑說她大概有戀物癖,她也不解釋。其實她最愛買的還是各式的食材,將冰箱堆得滿滿的,同時興致勃勃地買回菜譜,一邊研究一邊做菜,樂此不疲,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淒涼。

  她順手將置物架上的化妝品拿起來一樣樣往垃圾桶裡扔,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路非聞聲走進來,她只能自嘲地笑,「我真是多餘來這一趟,懶得要了,你叫鐘點工全扔了。」

  她去書房拿自己的幾本書,目光觸及書桌上她與路非的合影,那張照片是在北戴河海邊拍的,她沖洗了兩張,分別裝了框,一個放在自己的住處,一個放在這裡,當時還曾笑盈盈說:「讓你總能對著我。」她走過去,拿起卻又放下,不由帶了點惡意地想,不要說照片,這個房子從佈置到陳設,又有哪一樣沒有她的心思與印跡。隨便他處置好了,這樣一想,她冷笑了。

  她拿出鑰匙遞給路非,「好了,我們了斷得徹底了,你以後可以放心住這邊。」

  路非接過鑰匙隨手放到茶几上,「我以後來北京都是出差,住酒店就可以了,鑰匙我會還給姐姐。」

  她氣餒地想,原來留這點痕跡也是妄想,眼前這男人已經決意跟那一段生活徹底告別,眼中有了酸澀感,她只能努力撐住,「很好,接下來大概我們也會不聯絡了吧?!」

  「若櫟,我們說過,再不說抱歉原諒之類的話。」路非保持著平靜,「但我的確是對你心懷歉意,可能我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事,就是從你的生活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紀若櫟默然,好一會兒才說:「那倒不用,路非。大概只有分手後完全不在意對方了,才有可能做朋友,給我時間,總有一天我會放下。」

  到平安夜這一天,嚴旭暉讓幾位工作人員都同去給藝術展的招待酒會捧場,頭天還特意囑咐他們注意著裝禮儀,「穿怪誕點、新潮點、街頭點、性感點,可以隨你們選,就是別把上班的平常打扮穿過去,人家會懷疑你的專業能力的。」

  「有置裝費的話,我敢穿香奈兒去。」做企劃的年輕女孩小雲嘀咕著,當然也只是私下說說罷了。

  天氣嚴寒,大家都穿得正式,辛辰穿的是一件小禮服裙,暗綠的絲質面料華麗而帶著沉鬱的低調,很襯她重新變得白皙的皮膚,剪裁流利簡潔,方形領口,露出精巧的鎖骨,一脫下外面大衣,順順頓時驚豔了,直問什麼牌子,在哪兒買的。

  「我堂姐的設計,只此一件的樣衣。」

  順順豔羨地叫:「下次看到辛笛,我一定求她幫我設計一件。」

  酒會包下了798藝術區的一家酒吧,一走進去,只見衣香鬢影,放眼都是衣著華貴的男女,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詳的面孔。身邊小雲興奮地拉辛辰看某某明星,嚴旭暉沒好氣地說:「每次工作室來個平頭整臉的模特你都會興奮,真不該帶你來這兒。」

  「老闆,越是這樣,你越該多帶我出來見大場面才對,總有一天,我會修煉到辛辰這樣波瀾不驚的地步。」

  話音未落,辛辰瞟一眼前方,「咦,Johnny Depp。」

  小雲幾乎要跳起來,「哪裡,在哪裡?」

  她看清辛辰示意的方向站著個胖胖的半禿外國男人,周圍幾個同事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才知道上當,又好氣又好笑。辛辰忍笑安慰地拍她,「這樣多來兩回,你也淡定了,比跟老闆出去有效得多。」

  辛辰心不在焉地端杯雞尾酒喝著,這類活動人們自由走動,與朋友打招呼、交談,自然就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她選擇與小雲站在一塊,游離在那份熱鬧之外,倒也自在。小雲睜大眼睛東張西望,不時告訴她又有誰誰進來了,正和誰誰講話的又是誰誰,她只含笑聽著,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有個熟人在身邊聒噪也算一件安心的事情。

  代表主辦方上台發言的是紀若櫟,她穿的是MiuMiu的一套黑色晚裝,頭髮綰在腦後,看上去高雅動人。她簡要介紹藝術展涵蓋的名家、策展的想法,感謝到場的嘉賓。隨後是助興的演出,一個個人氣歌手上台演唱著歌曲,間或有抽獎活動,到場來賓進來時都憑請柬領取號牌,送出的獎品千奇百怪,既有限量版的鑰匙扣、水晶擺設、名牌香水,也有到場明星的簽名照、簽名CD、擁抱或者香吻。

  最後這類香豔獎品自然很能活躍氣氛,這一輪抽獎號碼報出來,辛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台上DJ宣佈,獎品視得獎者要求而定,可以是任意一位明星的吻,「不論性別」,他拖長聲音加上這四個字,引起全場尖叫。辛辰隨手將號碼牌遞給小雲,「送你了,看你想吃誰豆腐,上。」

  小雲興奮得快快抱她一下,沖上了台,辛辰含笑看著,這與她同年齡的女孩子快樂得讓她羨慕。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手裡喝光的酒杯接過去,又遞過來一杯酒。她詫異回頭,穿著深灰色西裝的路非出現在她面前,她微微一笑,「謝謝。」

  兩人並肩而立,都並不追問和解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彷彿這樣的相遇每天都有,再平常不過。小小的舞台上,小雲正與DJ互動得熱烈,周圍是笑聲與口哨聲、跺腳叫好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氣氛輕快到讓人有點眩暈感。

  「外面下起了小雪。」路非輕聲說。

  雖然來自一個冬天只偶爾有小雪且即下即融的城市,然而在見識過西藏與梅裡雪山後,辛辰已經對雪沒有新奇感了。上個月底,北京已經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可是那場雪來去匆匆,並不痛快,接著仍是乾乾的寒冷,好在室內全有充足的暖氣,倒比老家濕冷而沒供暖的冬天好過一些。她還是與路非走到了窗前,果然外面雪飄飄揚揚下得密集,路燈光照射下,只見北風裹著細碎雪花漫天迴旋飛舞,遠遠近近一片迷濛。

  小雲帶著酡紅的面孔衝過來,「辛辰,我太開心了,我決定今天晚上不卸妝不洗臉。」她來勢太急,辛辰未及轉身,已經給她撞中手肘,手中酒杯一傾,半杯酒頓時灑到自己的腰間。

  「對不起對不起。」小雲手忙腳亂地試圖補救。

  辛辰接過路非遞來的紙巾印著濕處,笑著搖頭,「沒事。」她低頭看看小禮服裙,暗綠的色調上酒漬倒並不明顯,但濕濕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還是先走一步,回去換衣服。」

  她拍拍小雲,示意她繼續去玩,路非說:「我送你,我開朋友的車過來的。」

  他帶她走出去取了大衣,給她穿上,凜冽的北風透過門縫撲面而來,她情不自禁地一縮,腰際濕處更是瞬間涼透。

  「等在這裡,我去取車。」他走進了風雪之中。

  她知道今天要叫出租車很難,而且穿著如此單薄在冬天的路邊吹風並不是件有趣的事,當然安心等在原處。

  「他到底還是忍不住來了。」紀若櫟的聲音從她身後幽幽傳來,她回頭,只見紀若櫟站在她身後,化了精緻妝容的面孔透著點蒼白。

  「紀小姐,這裡風很大,當心著涼。」辛辰見她只穿了單薄的晚裝,提醒她。

  「看見一個驕傲的男人為你折腰是什麼感覺?」

  辛辰有幾分詫異地看著她。

  紀若櫟的眼睛是異乎尋常的明亮,聲音卻十分輕柔,「我愛了他五年,從來把他的驕傲、冷靜、睿智當成他最可貴的特質,願意仰望他的不動聲色。可是突然之間卻發現,他會在另一個女孩子面前放棄所有的矜持,你覺得我又是什麼感覺?」

  「沒必要把這些拿出來做比較。」她敷衍地說。

  紀若櫟哼了一聲,「是呀,你大可以跟我直說,這個男人就是愛著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我應該輸得無話可說,根本沒有資本再去問為什麼。」

  「這不是一場誰跟誰打的戰爭,紀小姐,沒有誰輸誰贏。我與他有著長長的過去,是我想丟也丟不開的部分。你愛他的驕傲、冷靜、睿智,嗯,我承認這些都是男人很吸引人的地方。可我在14歲遇到他時,他只是他,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我會喜歡上那時的他,就跟喜歡夏天的冰激凌和冬天的陽光一樣自然。」辛辰攏住大衣,歪頭想一想,「要鑽牛角尖的話,我是不是也得問,為什麼那樣愛過,也只不過是離開;為什麼離開以後,還要再見?這類問題是注定沒有答案的,我們沒必要追究下去,跟自己過不去。」

  路非出現在門口,看向她們兩人,片刻靜默後,他伸手扶住辛辰的腰,「走吧。」然後對紀若櫟點點頭,「晚安,若櫟,雪有點大,開車回家時注意安全。」

  路非拉開停在酒吧前面的黑色雷克薩斯車門,辛辰坐了進去,路非俯身,替她將落在車門處的長大衣下襬送進去,然後關上車門,轉到司機位,上車發動車子。

  辛辰說:「我住在北三環……」

  「我知道你住在哪兒。」路非打斷她,打方向盤將車開上大道,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是呀,我知道。我還做了很無聊的事,昨天晚上守在你住處的樓下,想了又想,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打攪你。」

  他這樣的坦白,加上紀若櫟剛才說的話,辛辰只能默然。隔了車玻璃望出去,只見一片風雪茫茫,前面車子紅紅的尾燈不停地閃爍。

  「偶爾半夜醒來,我也會問自己:為什麼當初我會做離開的選擇。」

  「有答案嗎?」

  「我只知道,如果重來一次,我會做不同的選擇。」

  辛辰輕輕搖頭,「你這也是鑽牛角尖了,路非。如果你留下來,守著那樣任性又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大概只會把她縱容得更加依賴,更加想拚命地抓緊你,加上種種現實的問題,那份感情可能仍然是沒有前途的。」

  「你接受了一切,理解了一切,這麼寬容地看待過去,只會讓我更加質疑自己的選擇。從前我真的像我以為的那樣愛你嗎?我愛你的美,愛你的勇氣,愛你的坦率天真,甚至愛你的任性,卻唯獨忽略了你的不安全感,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不顧而去,還安慰自己,等你長大了,自然能理解。理解什麼呢?」路非發出一聲短促的笑,「理解我的愛來得太自私嗎?」

  辛辰苦笑,「我求饒,別批評自己了,路非,我真是受不了這麼沉重的對話。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其實性格就是一種宿命。我從來不是寬容的人,可是既不想怪別人,更不想怪自己的命。感情就像是沙子,捧在掌心也許可以多留一會兒,一旦拚命抓緊,就肯定會從指間漏掉,誰都抗拒不了。你走以後,我的生活既不悲慘也不墮落,所以你的自責對我沒什麼意義。再這樣下去,我就成了恃著舊情對你施虐,而你莫名其妙受虐了,何必呢?」

  「是的,過去不可追回,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你現在沒有接受別人,那麼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辛辰側過臉去,額頭抵著車窗玻璃,久久沉默著。她衣服上的酒被車內暖氣一蒸,已經乾透,酒氣伴著她灑的香水味道在封閉的車內縈繞,帶來微薄的醺然感。路非並不繼續說什麼,只專心地看著前方。天氣加上平安夜外出狂歡的人流車流,北京的交通更顯擁堵,所有的車輛走走停停,緩慢行駛在風雪路上。然而再如何蹉跎路途,也有到達的時刻,終於,車停到辛辰住的公寓樓下。

  路非伸手,解開辛辰的安全帶,輕撫她的頭髮,含著微笑看著她,「我又讓你為難了吧?是呀,我努力說服自己,安靜等著就好,可總忍不住要來見你。」

  辛辰轉過頭,將臉貼到他溫暖的掌心,「你在誘惑我,路非。」

  路非的聲音低沉地響在小小的車內,「如果我能帶給你更多的快樂,我倒有幾分誘惑的把握了,可惜到現在為止,我帶給你的似乎更多的是煩惱。」

  「我已經被誘惑了。我知道,你會對我很好,和你在一起,大概能享受到你非常包容溫柔的愛。這個誘惑對我來說太大了,可是我不敢要。」辛辰將路非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拿下來,正正地看著他,「聽我說完,路非。十五六歲的時候,我除了自己的感受,根本不會考慮別的問題,可現在都得考慮。比如,我大伯會不會被我的輕率波及?你家裡人會接受你的選擇嗎?」

  路非簡直有幾分震怒,「你考慮的竟然只是這個嗎?你質疑一個快30歲的男人對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有沒有自主的能力?如果我連這些都不能控制,我怎麼會放任自己來打擾你。」

  「對呀,你看我就是這麼現實,面對一個男人的示愛,首先想到的已經不是感情了。從小到大,我給大伯添了太多的麻煩,再不能倚小賣小,只為貪圖那點享受就去困擾到他,讓真正疼我的人難堪。而且,我現在對戀愛的要求不過是相處開心,總覺得沒什麼值得我去委屈自己,我不想去面對你家人的反對。」

  路非不能不記起,他曾站在辛辰家門外,聽她對著另一個男人說過類似的話,那麼,他和那個男人對她來說,並沒什麼不同的待遇。他平靜下來,「如果我說,這些都不是問題呢?」

  「那問題就回到我身上了。說到底,我不光不夠勇敢了,大概也不夠愛你,我沒有從前那種不顧一切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你聽到過那場談話,我前男友就認識到了,早晚你一樣會認識到這一點,對我失望幻滅。」

  「不要把我的感情和他等同起來看待。」路非清楚明白地說,而辛辰卻笑了。

  「當然,你對我是不一樣的,你如果幻滅了就肯斷然放手也算了,現在分手傷害不到我。可是你這個人。」辛辰輕輕嘆息,「路非,你太自律,對我又存了莫名其妙的負疚,就算幻滅了,也還會堅持下去,忍受自己做出的選擇。我要是接受這個誘惑,就真自私得沒有救了。」

  「你給我的行為預設了一個前提,堅持認為我對你的愛建立在負疚跟誤解之上,於是我所有的行為在你眼裡,都成了一個邏輯清晰的悖論,你覺得這樣對我或者你算公平嗎?」

  辛辰茫然地看著前方,此時雪下得小了,只有零星雪花飛舞著,無聲無息撲到前擋風玻璃上,化成水珠緩緩滑落,拖出長長的痕跡,再被另一串水珠打亂匯合在一處流淌下去。

  「我們認識快十二年了,我離開了你,還跟別的女孩子談到了結婚。小辰,如果我還說愛了你這麼久,真的很厚顏。是啊,我只是忘不了你,在開心、寂寞的時候,一樣都會記起你。而且感謝生活並沒捉弄我到底,沒讓我在你跟別的男人結婚並徹底忘記我後再回來。你看,如果說到自私,我的自私肯定多過你。」

  「我們再這樣對著檢討爭論下去,注定沒有結果,而且未免有點可笑。」辛辰苦笑,伸手去開車門,「太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回去休息。」

  辛辰上樓,拿鑰匙開門,卻見玄關處放著一對女式長筒靴子,而小馬臥室房門緊閉,裡面隱隱傳來曖昧不明的聲音,這當然不是他頭一次帶女孩回來過夜了。上次她早晨睡眼惺忪地去衛生間,正撞上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出來,著實嚇了一跳,對方倒是鎮定得出奇。

  現在她已經算得上見慣不怪,只跟小馬約法三章:不可以進她的房間,不可以動用她的私人物品,不可以佔用公共空間上演兒童不宜。小馬很爽快地答應了,也確實基本上都做到了這幾點。

  合住不可以太挑剔。辛辰只能安慰自己,這比聽見父親房裡傳來聲音要好受得多。

  她趕緊拿了睡衣去洗澡,然後回自己房間,緊緊關上了門。她走到窗前,這邊窗子並不對著路邊,隔了11層樓的距離,加上小雪飄灑,望出去也只是一片迷離,遠遠近近的燈光帶著恍惚的光暈,一轉眼,她來到這個大都市已經兩個月了,而這漫長的一年也快走到尾聲了。

  這樣的歲暮時分,急景凋殘年,加上去家千里,待在一個容納了千萬以上人口的繁華都市裡,真如一粒微塵。她不能不想到,今夜於千萬人中,唯一牢牢牽唸著自己的,似乎也只有剛剛開車離去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