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經心地看早上的報紙,發現報紙一角登有一則廣告:「名餜尖角酥新產品徵集說明大會」。尖角酥究竟怎麼個東西我不大清楚,不過既然說是名餜,那麼想必仍是餜子。對於餜子我算是比較挑剔的,加上閒著無事,遂決定姑且去聽聽那個「說明大會」再說。
「說明大會」在一家賓館的一個大房間裡舉行,茶和餜子都擺了上來。餜子當然是尖角酥。我夾起一個嘗了嘗,味道並不特別令人感動,甜得黏乎乎的,表皮部分過於粗糙。很難認為如今的年輕人會喜歡吃這樣的東西。
不過來參加說明會的倒全是和我年齡相仿或者比我更為年輕的男女。我領的編碼牌是952,若往下再來百十來個,那麼來參加這說明會的便有千人之多。陣容甚為壯觀。
我旁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戴高度近視眼鏡的女孩。漂亮雖不漂亮,但看樣子性格不錯。
「我說,這以前你可吃過這尖角酥?」我試著問。
「那還用說,」女孩說,「老字號嘛!」
「可是味道並不那麼……」我剛說到這裡,她踢了我一腳。周圍的人都賊溜溜地盯著我看。好怪的氣氛。我做出小黑熊一般天真無邪的眼神,總算掩飾過去了。
「你這人,好個傻瓜!」稍頃,女孩輕輕耳語道,「來這裡說尖角酥的壞話,要給尖角烏鴉逮住的,休想活著回去。」
「尖角烏鴉?」我驚叫道,「尖角烏鴉是……」
「噓--!」女孩制止道。說明會開始了。
會上,首先由「尖角酥制餜公司」的總經理介紹尖角酥的歷史,說其原型出自平安朝某某人之手,《古今和歌集》(註10)裡也收有關於尖角酥的和歌。真真假假,無從考證,很是滑稽,聽得我不由想笑。然而周圍人全都一本正經側耳傾聽,加上尖角烏鴉不是好玩的,終究我沒有笑出來。
總經理的介紹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委實無聊至極。他要表達的無非一句話:尖角酥是有傳統的餜子。此一行足矣。
其後專務董事出場,就尖角酥的新產品徵集加以說明:以悠久歷史為自豪的國民名餜尖角酥也必須注入與各個時代相適應的新鮮血液,以謀求辨證法式的發展云云。說法聽起來自然冠冕堂皇,實際上則是想用年輕人的智商去挽回尖角酥因味道陳舊而下降的銷量。既然如此,何不開門見山!
臨走時討了一份徵集注意事項:一個月後自行帶來以尖角酥為基礎製作的餜子,酬金二百萬元。若有二百萬元,足可以同戀人結婚搬到新公寓去,於是我決定鼓搗新尖角酥。
前面也已說過,我對錁子頗為挑剔。餡啦奶油啦麵粉啦之類,如何處理盡可隨心所欲。一個月時間做出新的現代尖角酥全然不在話下。徵集期截止那天,我做了兩打新尖角酥拿去尖角酥登記處。
「味道好像不錯嘛!」管登記的女孩說。
「不錯的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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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月,尖角酥制錁公司來電話請我明天去一趟。我紮好領帶,來到制餜公司,在接待室同專務理事晤談一番。
「你應徵的新尖角酥在公司內深受好評。」專務說,「尤其,啊--,在年輕人中評價極高。」
「謝謝!」我應道。
「但另一方面,唔--,年紀大的人當中又有人說這不成其為尖角酥。就是說,處於甲論乙駁的狀態。」
「噢。」我完全捉摸不透他到底想說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召開了董事會議,一致決定傾聽尖角烏鴉們的高見。」
「尖角烏鴉!」我說,「尖角烏鴉是怎麼一碼事?」
專務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你連尖角烏鴉都不知曉就應徵了?」
「對不起。不諳世事。」
「不好辦嘍!」專務搖頭,「竟然連尖角烏鴉都不知曉,這……不過,也罷。請隨我來。」
我跟在他後頭走出房間,穿過走廊,乘電梯上到六樓,之後又穿過走廊。走廊盡頭有一扇大鐵門,一按鈴,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保安,確認來人是專務後才打開鐵門。端的戒備森嚴。
「這裡邊住著尖角烏鴉,」專務說,「尖角烏鴉是自古以來專門吃尖角酥的特殊種族烏鴉……」
往下無須他介紹了。屋子裡足有一百多只烏鴉。高五六米的倉庫般空曠的屋子裡橫著好幾條木桿,尖角烏鴉們齊刷刷地蹲在上面。尖角烏鴉比普通烏鴉大得多,大的身長足有一米,小的也有六十釐米。仔細看去,它們沒有眼睛,該有眼睛的位置緊貼著一堆白色脂肪,而且身體腫脹得簡直像要裂開似的。
聽到我們進屋的動靜,尖角烏鴉們一邊「啪噠啪噠」搧動翅膀,一邊齊聲叫著什麼。一開始聽起來只是轟隆聲,稍後習慣了,才聽出似乎是在一齊叫道「尖角酥、尖角酥」。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專務從手中盒子裡取出尖角酥往地上一撒,上百隻尖角烏鴉一齊撲了上去,並且為了搶尖角酥而互相踩爪子、啄眼睛。罷了罷了,難怪眼睛瞎了。
接下去,專務從與剛才不同的盒子裡抓出類似尖角酥的錁子「嘩啦嘩啦」撒在地上:「請注意了,這是在尖角酥徵集活動中落選的餜子。」
烏鴉們像剛才一樣把餜子圍住,但明白不是尖角酥後又即刻吐出,異口同聲地怒吼:
尖角酥!
尖角酥!
尖角酥!
叫聲直衝天花板,震得耳朵直痛。
「喏,它們只吃真正的尖角酥,」專務得意地說,「假的一口不動。」
尖角酥!
尖角酥!
尖角酥!
「好了,這回把您做的新尖角酥撒撒看。吃就入選,不吃就淘汰。」
不會有問題吧?我不安起來,無端地有一股凶多吉少的預感。問題是讓這些昏頭昏腦的傢伙決定取捨本身就不得當。然而專務全然不理會我的顧慮,興致勃勃地將我應徵做的「新尖角酥」撒在地上。烏鴉們重新一擁而上,混亂隨之出現了。有的大吃特吃,有的吐出來怒吼尖角酥!沒搶到的氣急敗壞地用尖嘴猛啄搶到者的喉結。血沫四濺。一隻烏鴉撲到哪個吐出的餜子上,被大叫尖角酥的大個兒烏鴉逮住撕裂了肚皮。一場亂鬥開始了。以血還血,以怨報怨。無非幾隻餜子罷了,但對烏鴉來說竟成了一切。是尖角酥還是非尖角酥,竟如此生死攸關。
「喏,請看,」我對專務說,「由於撒得太急了,以致刺激性過強。」
之後,我走出屋子,乘電梯下來,離開尖角酥制餜公司大樓。二百萬元獎金沒拿到固然可惜,但以後人生長著呢,犯不上同那副德性的烏鴉們打交道。
我只做自己想吃的東西,自己受用。什麼烏鴉之類,讓它們相互爭鬥著死去好了。
[10]日本十世紀初的和歌選集,亦稱《古今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