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意大利麵條年

  一九七一年是意大利麵條年。

  一九七一年,我為活著而持續煮意大利麵條,為煮意大利麵條而持續活著。鋁鍋裡騰起的蒸氣正是我的自豪,湯汁鍋中「咕嘟咕嘟」響的番茄汁恰是我的希望。

  我弄到一個足可給德國牧羊犬沖澡那麼大的鋁鍋,買了烹調定時鐘,在以外國人為對象的超市裡轉一圈買齊了名稱奇異的調味料,在外文書店找到意麵專業書,買了一打西紅柿。

  大蒜、元蔥、色拉油等等的氣味化為細小的粒子在空中四下飛濺,又渾融一體地被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統統吸了進去。頗有點像古羅馬下水道的氣味。

  以下是公元一九七一年--意麵年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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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麵基本上是我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因為什麼事而偶爾同別人一起吃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一個人吃要歡喜得多。我覺得意麵該是一個人吃的東西,原因倒不曉得。

  意麵經常附帶紅茶和色拉--裝在壺裡的三杯份量的紅茶、僅僅拌有萵苣和黃瓜的色拉。把它們齊整整地擺上餐桌,一邊斜眼覷著報紙一邊慢慢花時間獨自進食。從星期日到星期六,意麵一天接著一天。一輪結束,便從新的星期日開始吃新的意麵。

  一個人吃起意麵來,感覺上就像有人即將敲門進入房間似的。下雨的午後尤其如此。

  要來我房間的人每次都不一樣。一次是陌生人,一次是有印象的人,一次是高中時代僅約會過一次的腿細得出奇的女孩,一次是幾年前的我本人,一次是領著傑尼弗·瓊斯來的威廉·霍爾登(註14)。

  威廉·霍爾登?

  但他們沒有一個進過我房間。他們只是猶猶豫豫地在房間前面踱來踱去,最後門也沒敲就離去了。

  外面細雨霏霏。

  春而夏,夏而秋,我煮意麵煮個不止,簡直就像對什麼的一種復仇行為。我如同一個將背叛自己的戀人往日寄來的成捆情書一古腦兒投入火爐的孤獨女子,一個勁兒地煮著意麵。

  我在碗中把備受欺侮的時光陰影捏弄成德國牧羊犬形狀,投進滾開的湯中,撒上鹽末。然後手執長筷站在鋁鍋前一步不離,直到烹調定時鐘「咚」一聲發出悲鳴。

  意麵們老奸巨滑,不容我把眼睛從它們身上移開。看上去它們馬上就要從鍋邊溜出,趁著夜色逃跑。夜色也在屏息斂氣地接應它們,一如熱帶雨林將原色蝴蝶吞入萬劫不復的時空。

  波洛奈茲(註15)意麵

  羅勒(註16)意麵

  佩西意麵

  牛舌意麵

  蛤仔西紅柿醬意麵

  炭燒意麵

  大蒜意麵

  以及將電冰箱裡的多餘物胡亂放進去的連名都沒有的悲劇性意麵們。

  意麵們在蒸氣中降生,如河水一樣順著一九七一年的時光坡面淌下,消失不見了。

  我哀悼它們。

  一九七一年的意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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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時二十分電話鈴響時,我正倒在榻榻米上目不轉睛地望天花板。冬天的陽光只灑在我歪倒的地方,我一如死掉的蒼蠅在十二月的陽光中怔怔地躺了好幾個小時。

  起初沒聽出是電話鈴聲,聲音彷彿畏畏縮縮地從空氣斷層中鑽下來的沒有印象的記憶殘片。反覆響了幾次,這才開始勉強帶有作為電話鈴聲應有的形體,最後變成百分之百的電話鈴聲。百分之百的電話鈴聲震顫著百分之百的現實性空氣。我依然躺著,伸手拿起聽筒。

  電話的另一頭是個女孩,一個印象甚是淡薄、似乎即將在午後四點半杳然消失的女孩。她是我一個熟人的舊日戀人,也不是很熟,在哪裡碰見打聲招呼那個程度罷了。看上去地道而實則奇妙的理由使兩人幾年前成為一對戀人,同樣的理由又在幾個月前將兩人撕開。

  「能告訴我他在哪裡?」她問。

  我看著聽筒,眼睛追電話線追了好一會兒。電話線好端端地連接著。

  「幹嘛問我?」

  「誰也不告訴我麼。」她以冷冷的聲音說道,「在哪裡呢?」

  「不知道。」我說。說是說了,但聲音全然不像是自己的。

  她緘默不語。

  聽筒如冰柱一般變冷。

  隨後,我身邊的一切都變成了冰柱。儼然J·G·巴拉德科幻小說裡的場景。

  「真不知道,」我說,「一聲不響地不翼而飛了。」

  她在電話另一頭笑了起來。

  「他那人可沒那麼乖巧,除了大吵大鬧沒別的本事。」

  的確如她所說,他不是那麼乖巧之人。

  然而我又不能把他的棲身處講出來。假如知道是我講的,下回打來電話的勢必是他。雞毛蒜皮的無聊爭吵我算領教夠了,我已經在後院挖了個深坑,一古腦兒埋了進去,不能再讓任何人重掘出來。

  「抱歉。」我說。

  「我說,你是討厭我吧?」她突然一句。

  我不知如何回答。其實對她的印象都無從談起。

  「抱歉,」我重複道,「正煮意麵呢。」

  「嗯?」

  「正煮意麵呢。」

  我往鍋裡放進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點燃空想的火。

  「你是說?」

  我往沸騰的湯裡滑進一束空想的意麵,撒上空想的鹽末,把空想的定時鐘定為十五分鐘。

  「現在騰不出手,意麵要糾纏在一起的。」

  她默然。

  「意麵這東西微妙得很。」

  聽筒在我手中再次開始在零度以下的坡道上下滑。

  「所以,過一會兒重新打來好麼?」我慌忙補充一句。

  「就為正煮意麵的緣故?」她說。

  「嗯,正是。」

  「一個人吃?」

  「是的。」

  她嘆了口氣:「不過,我真的一籌莫展啊!」

  「幫不上忙,對不起。」

  「還有錢的問題。」

  「唔。」

  「想讓他還的。」

  「抱歉。」

  「又是意麵不是?」

  「嗯。」

  她有氣無力地笑笑,「再見!」

  我也回了聲「再見」。

  電話掛斷。

  榻榻米上的光照移動了幾釐米。我重新倒在光照中望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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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束沒有煮便永遠結束了的意麵,想起來令人傷感。

  也許我應該毫無保留地告訴她才是,現在我有些後悔。反正對方人也不怎麼樣,擺出畫家的架勢畫幾筆蹩腳的抽象畫,光是能說會道,肚子裡空無一物。何況她是真想讓他還錢的。

  她怎麼樣了呢?

  被午後四時半的日影吞噬了不成?

  高麵筋小麥(註17)。

  生長於意大利平原的金黃色小麥。

  假如知道一九七一年自己出口的東西是「孤獨」,意大利人勢必大吃一驚。

  [14]William Holden,美國電影演員(1918-1981)。

  [15]一種波蘭舞曲的名稱。

  [16]basilico(意大利語)。一種唇形科草本植物,意大利麵的調味料。

  [17]一種適合於做意大利麵條和通心粉的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