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軒中發生的事,傅君悅一無所知,月上中天時,傅君悅坐著孟家的馬車回府了,在府門口打發走孟家家人駕馬車離去,夜已深,他沒有再去上房見母親,一徑回了朗月軒。
月光柔和地照在身上,傅君悅雙臂交迭撫了撫手臂,他覺得很冷,這冷不是因入夜了冷,而是今日的打擊。
他跟孟祥宗下午到一個臨產的婦人家出診,雖奮力挽救,那產婦終是去了。一屍三命,產婦,她肚裡的孩子,她自絕的丈夫。這一天,對傅君悅來說,衝擊是巨大的,他在這一天直面了死亡。
死去的婦人才十八歲,與夫君成親剛一年,他們本來滿懷喜悅地等著孩子的出生的。產婦昨日開始陣痛的,生產的時間足足拖了十六個時辰,至今日下午,產婆束手無策讓準備後事,產婦的丈夫不顧爹娘的反對,奔來醫館請大夫,他說若命都沒有了,要那規矩作什?可惜,還是遲了。孟祥宗說,若能早些救治,產婦還沒力竭,神智尚在,嬰孩說不準,大人是有很大的希望能活著的。
傅君悅眼前閃過那產婦的比雪還白的臉,那張臉寫滿了不甘不捨,臨死前還竭力要伸手握住她的夫君。
原來恩愛纏綿的背後,也是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的。原來,一息的遲緩,是會要了愛人的命的。傅君悅的心一陣一陣抽搐,幾個時辰下來那疼痛還不能消散。「是你們拖著不讓我請大夫,是你們說什麼不能讓大夫看到月兒的身體,是你們害死月兒……」這是產婦丈夫觸柱自絕前的控訴,那控訴,一聲一聲抽打在傅君悅心尖上。
我必須能作得自己的主。傅君悅在這一天,意識到自已必須強大起來,強大到足夠抵抗任何人,強大到能夠保護梅若依不被傷害,強大到能隨心所欲不受母親管制。
并州戰事未了,父親暫時沒法歸家,親事短時間內不會提出來。傅君悅決定,在益勝堂再跟著孟祥宗學一兩年,一兩年後自己對各種病症都熟悉了,梅若依也大了,那時母親如果不同意自己娶梅若依,就帶著梅若依離開傅府,離開清風鎮,上省城或者京城開一家醫館謀生。
從這一天起,傅君悅陸陸續續將他房中的一些貴重物品,衣料古董,以送友等名目,不停地拿出府去變賣,折現成銀子收了起來。何子蘅女兒滿月後教館復開,他也沒有再去,日日到醫館坐診,孟祥宗夫婦給他拿薪酬,他也沒有推辭,都受了,拿回府後自己收著,沒有交給傅開媳婦入公中的帳,他開始悄悄地攢銀子,開始計劃著他與梅若依的未來。
孔氏以為他還在當學徒,也沒過問過他有沒有薪酬。
傅君悅並沒有把自己這個決定告訴梅若依,他認為這些事不能讓梅若依憂心。在他心裡,這些是該他自己操心的,梅若依只需在他疼著寵著中快快樂樂生活。
朗月軒中燭火明亮,傅君悅輕輕地推門進去,意外地發現桌面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梅若依正站在桌前忙碌著,見他進來,迎了上來替他脫外袍。
「怎麼不先睡,我回來了再吩咐她們做就是。」傅君悅邊洗手淨面邊笑著問道。
「你把人弄醒了,還讓人怎麼睡?」梅若依嘟嘴,傅君悅直起身體擦手的動作頓住了,就那樣伸舉著手。梅若依掛了外袍過來給他擦手,瞟了他胯-間一眼,羞紅著臉低聲道:「剛出去就回來,它不用再散步了?」
它不用散步了?那一晚他憋不住起身外出平息欲-火,告訴依依的就是要給它散步。你把人弄醒了,還讓人怎麼睡?剛出去就回來,它不用再散步了?這話似山谷的回音不停地響著,傅君悅兩耳一陣轟鳴,許久,那話音消失了,卻又來了群鴉在他耳邊嘶叫,盤旋窺伺著欲將他點點吞食,忽而又是激湧的巨浪轟鳴著朝他湧來,他掙扎不開,整個人被浪潮罩住,渾身濕冷。
「君悅哥哥,君悅哥哥你怎麼啦?」梅若依惶恐的疾呼將他從巨浪沖擊中拉回,傅君悅閉眼搖了搖頭,腦子裡天人交戰:問清楚?別問!
「君悅哥哥你怎麼啦?」梅若依顫聲問道。她嚇得渾身簌簌發抖,傅君悅剛才整個人僵直,眼睛空洞洞彷彿兩個無底黑洞。
「沒什麼,剛才在想今日的病患。」傅君悅極快地冷靜下來,微笑著摟住梅若依親吻愛撫。
「君悅哥哥你以後別這樣了,嚇死我了。」梅若依用盡全力死死地纏住傅君悅,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剛才,深重的恐懼瘋狂地碾壓過她的心臟,她真怕傅君悅出什麼事,她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親人。「好的,以後再不這樣了……」傅君悅將梅若依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吻掉那晃得他心疼的淚珠,吻過她冰涼的臉頰,溫熱的唇壓住她顫抖的唇瓣,他柔聲道:「別怕……君悅哥哥還要保護你呢,不會讓自己有事……」
承諾的話語淺淺道來輕如飛絮,內中的情意卻重逾高山,沉沉地填滿梅若依空落落的心,梅若依的哭聲壓制下了,淚水卻流得更猛了。
傅君悅輕輕地吻去梅若依的淚水,鬆了她的髮髻,溫柔地梳理她的頭髮,低聲說:「乖,去睡吧。」梅若依吸了吸鼻子,柔順地由著傅君悅脫了她的衣裳抱她上床。末了拉著傅君悅的袖子低聲道:「你快些來。」
「唔,好。」傅君悅笑著摸了摸梅若依鬢髮,親了親她的眼瞼,點頭應好。背對著梅若依坐到飯桌邊吃飯時,傅君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食不知味地吃完飯,盥洗畢上床,梅若依自是還沒睡著,傅君悅展臂,把人抱進懷裡,輕吻了幾下額頭,心頭到底有些鬱結,把梅若依摟緊,閉上眼睡覺。
梅若依心中有事睡不著,看傅君悅不親熱了,咬唇沉思了一會,問道:「君悅哥哥,咱倆的事不給太太知道是麼?」
傅君悅摟人的手臂一緊,窘迫難堪地道:「嗯,暫時不給娘知道,依依,你會不會生我的氣?會不會認為君悅哥哥沒本事?敢做不敢當?」
「不會。」梅若依小聲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君悅哥哥,那二少爺那裡呢?我想跟二少爺說,以後,我也不想跟二少爺進山了。」
「為什麼有這個想法?」傅君悅笑問道,心頭有些糊塗了,若是知道將曉楠誤認為他,不應該這樣平靜,若不是,為什麼突然間又要疏遠曉楠。
「二少爺好像……他今天突然要我喊他曉楠哥哥……」梅若依糾結半天,到底有些難以啟齒,一切都是她的猜測,說傅曉楠對她有不一樣心思,傅君悅會不會生氣?傅君悅忽地明白了,平時總覺得弟弟還是小孩子,卻忘了兄弟倆同年同時出生的。
「睡吧,別想了,明日我去醫館之前,先去跟曉楠把咱倆的事跟他說了。軒裡沒了那兩人,你不想跟他進山,那就不進山。」
說到綠翹兩人,梅若依便把下午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傅君悅瞳仁一縮,暗暗慶幸這兩日讓梅若依進山沒有留在府裡。
「君悅哥哥,我這麼做會不會太狠毒了?」梅若依眨巴著長長的睫毛,明淨的大眼睜得大大的,不安地看著傅君悅。
狠毒?傅君悅只覺眼睛一陣酸辣,把人摟緊狠狠地揉搓,良久方停了下來,歎道:「她倆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害人不思悔改,若是她們得王瑞的寵,雖是隔府,總是怕生枝節,你不過為了自保罷,談什麼狠毒。」
「可是,她們已經毀容了,我這麼做,是不是落井下石了。」梅若依仍感不安。
「必得要這麼做的,君悅哥哥當時要在,也是會這麼做,她們雖是毀容了,等傷好了,若是捨得花錢,用白獺髓和琥珀屑敷臉,還是可以除去疤痕,須得這樣絕了她們的後路方可。」傅君悅神色冷冽,若是他當時回來,他不會讓王瑞把人領走,肯定要他娘親把人賜死。這兩日依依如果沒有隨曉楠進山,這時只怕那貓已撲抓了依依。如此狠毒之人,死不足惜。那兩人,既已被王瑞領走,沒法賜死,卻也不能讓她們有翻身的機會,王瑞意圖對梅若依不軌之事,他還沒整治呢,需得使法子讓那兩人和王瑞不得安寧。
兩人喁喁細語,梅若依又問傅君悅這一日醫館的事。這日的事兒讓人不快,傅君悅不願細說,只是說有一個病人病重,他與孟祥宗一起前往沒有救過來。
梅若依也沒追問詳細過程,聽到死了人,她想起自己的娘,許多年過去了,現在又有傅君悅寵著疼著,那份悲淒略淡些,然想到仇人平安喜樂,心底的恨怨終是難以平息。
丑時,梅若依倦極,靠在傅君悅懷裡進入夢鄉,傅君悅將頭抵在她頭頂,下巴輕輕地磨蹭著她的頭髮,心頭敲演了無數對話,又一個接一個推倒,該怎麼跟弟弟說話,不著痕跡地讓他明白依依已是自己的人,讓他對依依不要再有什麼念頭。
寅時傅君悅還沒想出既含蓄不傷人又能讓傅曉楠明白退縮的言語,整晚沒睡的他剛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門外響起砰砰的極大力的敲門聲。
「大少爺,太太差人來傳你,二少爺不見了。」
傅曉楠留了一封信,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