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的傅府幾天後便冷清下來,大淵二十一年九月初八,四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從傅府駕出。
第一輛馬車坐著春桃、春花、春桃娘、采薇娘、傅開媳婦。第二輛馬車坐著翠娥、蕪菁、月影、雪晴、采薇、李媽。第三輛馬車坐著孔氏並她的四個隨侍大丫鬟雲英、雲霞、雲珠、雲玉。第四輛馬車坐著傅君悅與梅若依。傅君悅想帶著檀香橘紅和阿寬嫂的,不過她們的親人都在孟府,也便作罷,尋思著到了并州再作打算。
駕馬車的是嚴歌、傅五、傅六、傅七。傅開騎馬殿後,精心挑選的忠心壯實的十幾個男家人扮成各種樣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這是傅君悅的主意,世道不太平,財不露白,沒有家人隨侍,馬車粗粗通通,反倒不引人注意。
家中的貴重物品一概沒帶,連同華衣麗服貴重首飾衣料,在離府前都變賣折現成銀票,妥妥當當地收藏起來。男人女人全服食了傅君悅開的藥,一概面黃唇枯,年輕的女孩子他還另開一種藥,眾人喝了,別說十分顏色余一兩分,竟是成了癆病鬼般,眼凹目白,甚是嚇人。身上的穿戴也都是臨時到當鋪買的半新不舊的普通人家衣物,初始孔氏還不十分同意,要給每人留下一套,到并州時好在進新家前換上——怕的是失了氣派。
傅君悅一句話便打消了她的念頭。
「娘,若比錦衣華飾,那人在爹身邊,還少得了?另,縱在服飾上將她比了下去,又有什麼趣兒?咱們這一路前往,即便平平安安,進并州前,也需得弄得越狼狽越好。」
是呀!越狼狽越好——那負心人見了,少不得愧疚。孔氏悲傷之餘,也倍感欣慰,看來兒子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一路上,眾人或是受不了顛簸之苦,或是不敢在孔氏悲傷時顯得平靜,盡皆愁眉苦臉。傅君悅以為梅若依也是這般心思,看她顰眉不展,也沒有怎麼開解,孔氏那裡雖是強作鎮定,雲霞卻偷偷告訴他,太太還時常暗自垂淚,傅君悅每日馬車停歇時,便在孔氏跟前陪著說話開解。只是馬車上路時,少不得還是把梅若依抱在懷裡,讓她好生兒歇著。
梅若依卻不是情面兒悲淒,她想起了她娘臨死前那晚,她們一大家子就是要去與她爹團聚的,此情此景何其相似,臨行前也是將府裡的僕從打發走,只是她家那時留下的人更少,梅若依淒淒地想著忘母,腦子裡偶爾也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那時她家的僕人沒有遣走那麼多,她娘房中就有四個大丫鬟侍候,仇人就不能得逞了吧?
她有些不明白她娘為什麼遣走那麼多僕人,她記得那時留下要隨行的只有那兩個殺母仇人,還有她娘的貼身侍婢巧月,一家人乘坐的馬車,還是到車馬行雇的,議好的駕車的夥計,也是車馬行的人。
梅若依自是想不明白,原來她的娘親,尹夫人文秀,是她爹尹茂山的侍婢,從小服侍尹茂山,兩人兩情相悅,尹茂山十七歲那年,要娶她娘作正室,尹老夫人堅決不同意兒子娶一個婢女作正室,母子僵持不下,後來各讓一步,便有了文秀雅秀兩人與尹茂山同時拜堂,誰先產子誰作正室的約定。文秀得居正室後,對自己的出身頗為介意,總覺得自己丫鬟的出身被家下人輕視,固而在離府時把下人都遣走,打算到丈夫身邊另買一批不知她底子的下人。卻不料反留了空子,被雅秀和自己最信任的孔廷所害,一命歸天。
道上果然不太平,有一日甚至遇到三伙劫匪,眾人依傅君悅所囑,年老的稱妯娌,年輕的稱姐妹,再不是主僕了。那劫匪見他們一夥人面黃饑瘦憔悴不堪,身上搜刮出來的銀子零零碎碎,銅子兒居多,馬車又普通,只大呼晦氣,本來還打算擄了年輕女孩子去的,一看梅若依等人的模樣,再聽她們說一個村子的人都如此模樣,才不得已離鄉求醫的,嚇得也不敢掠人了。
一路風塵,逃過無數次劫難,兩個月後進入并州地帶,這日晌午上路不久,傅開打聽到,離并州僅得五里地了。
「太太,是否由老奴先進城找到老爺稟報老爺?」
孔氏點頭,這先去稟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通告一聲,一個是,夫君若是對髮妻心中還有一兩分情意,少不得要帶著妾室迎了過來的。
馬車停在路邊茶棚等傅開回轉,目的地快到了,眾人放鬆了下來,嘰嘰喳喳說話,談起一路波折,皆道得以一路平安,俱賴傅君悅料事如神。傅君悅淡淡地捧著茶杯,殊無喜意。梅若依以為他在愁爹爹的妾室問題,這事也不知如何勸說,只得默默陪坐著。
傅君悅忽地開口道:「依依,我發現,光是會治病救人,也還不夠的。」
梅若依不解地看他,傅君悅抿了抿唇,看著前方出了會兒神,道:「前日那個賊子打量著你時,我當時竟無計可施,若是那賊子劫人,我除了死拼,再無他法。」
「……」
「我這時習武晚了,自來醫毒一家,依依,我要學毒。」傅君悅握緊拳頭。
梅若依剛想開口,并州方向一駕馬車飛奔而來,孔氏極快地站了起來,眾人驚覺,忙跟著站立,自覺地在孔氏身後按資歷站好隊,等著參見家主。
「芸兒……」馬車很快地到了跟前,尚未停定,一人從車廂跳下,朝孔氏奔來。
「廷哥。」孔氏撲進那人懷裡,蕭瑟的寒風裡,兩人忘情相擁。
「七年了,老爺和夫人總算團聚了。」傅開夫婦抹淚,眾人也跟著低泣,梅若依哭得更加傷心,人家夫妻父子分離,總有團聚之時,自已卻……
許久後,傅君悅上前,父子母子三人摟成一團,又是一番悲泣。
「楠兒呢?」孔氏哭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悄悄退出夫君的懷抱,邊拭淚邊問起二兒子。
「今日隨兵士出城刺探敵情了,芸兒,楠兒武藝出眾,悅兒丰姿不凡,此皆夫人之功,傅廷在此謝過夫人。」
「你我結髮夫妻,說什麼謝!」孔氏羞澀欣喜,總算兩個兒子有出息,給自己爭了臉,丈夫看來對自己還是在意的。
兩人謙讓幾句後,傅廷有些結巴地道:「芸兒,那個……巧月的事……」
巧月?梅若依聽到巧月兩字一呆。側身想看清前面的人時,卻被前面的人擋住了。那頭孔氏聽丈夫提起新人,淚珠兒滾滾而下,泣道:「若是尋常夫妻,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只是,廷哥,咱們兩家一牆相隔,小時你便對我說,一生一世一雙人……」
傅廷無措地搓手,急道:「芸兒,這事另有隱情,回去後我再細細告訴你。」
「娘,有什麼話兒啊!回家了你跟爹說上三天三夜都無妨,此時寒風裡,先進城吧。」傅君悅笑道。
「正是正是,芸兒,來,小心。」傅廷擁住孔氏,兩人朝他坐來的馬車走去。傅君悅朝梅若依這邊看了一眼,跟在爹娘身後走了。
「都上車吧,與老爺行禮等進城吧。」傅開招呼眾人上車。
梅若依尚在愣神,采薇快上馬車了,見她還原地站著,忙過來拉她:「走啦依依。」
傅君悅去了前面馬車,采薇也不拘束,就與梅若依同乘。梅若依心中淒惶,怔怔忡忡,采薇摸了摸她的額頭,擔憂地問:「依依,你沒哪不舒服吧?」
「沒。」梅若依強笑,見采薇還要說什麼,忙岔開話題,問道:「大少爺和二少爺相貌是極好的,老爺也很英雅吧?」
采薇搖頭:「雅倒可算得上,英差多了,兩位少爺相貌肖似太太多些,比老爺出色不少。依依,我喜歡英偉豪邁的,你說咱們到了邊城,能遇到那樣的男子漢嗎……」
幾里路下來,采薇滔滔不絕,梅若依心情漸次好轉。馬車到并州城,采薇挑起窗簾,拉了梅若依一起看窗外人情風景。
塞北天寒,一入冬便多風雪,此時外面細碎散飄落著小雪花,天空有些灰暗,申時不到,天色已有些暗沉。
城牆是土黃色的,看起來高大堅固,進了城門,大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倒是與她們想像中稍有差別,神情雖然不是安逸,卻也沒有愁苦不堪。
「依依,快看那個人。」采薇突然尖聲叫道。
鐵血男兒。梅若依腦子裡閃過這四個字,采薇指向的那人,騎在一匹白色駿馬上,穿著銀盔甲,戴著銀頭盔,胸前的護心鏡泛著冰冷流離的光芒,映在臉上,給他原本就冷俊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寒意。許是接觸到她們的視線,那人抬頭朝她們這邊看來,銳利的雙瞳,劍眉斜插入鬢,鼻樑高挺,剛稜有力的輪廓使原本英俊的五官顯得剛毅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