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暑假開始了。
每天早起,自學新概念英語——其實這種勁頭完全來自於嶄新的筆記本和嶄新的步步高復讀機。白天學習,看電影,看各種有意義或者沒意義的閒書,下午練琴——當初沒有成功地用菜刀將它劈成柴火,卻因為很久沒有學琴而真正愛上了練琴,這讓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頓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賤」。飯前迎著夕陽跑圈,這是運動會1500米的後遺症——她發現跑過臨界值之後的那種好不疲勞的感覺會讓人上癮,流汗讓人不煩躁。吃完晚飯後跑到租書屋換新的漫畫,一直躲在自己房間裡面看到十點鐘,洗澡,睡覺。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週末晚上和媽媽一起去逛街散步。
余周周覺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經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陳桉,你說,那些大俠掉到山崖下面大難不死,撿到秘籍然後獨自修煉的時候,是不是就這樣平靜美好?」
「會不會最後因為太平靜了,反而忘記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
「其實我現在也這樣。我突然發現我不再憋著一口氣,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師和同學。甚至也……也不再想著多麼有出息然後讓媽媽因此驕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風光一把——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
「有時候媽媽會陪著我下樓換漫畫,或者一起出門跑步,不過她身體沒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幾步就會慢下來,走在一邊看我自己跑。」
「黃昏的風很涼,雖然是夏天,卻不熱。夕陽特別美,媽媽也特別美。」
「我覺得這樣就非常好。就這樣吧,時間停在這裡吧,好不好?」
好不好?
余周周不再給陳桉寄信,可是她買了一個日記本,樸素的淺灰色網格封面,上面寫著簡單的幾個單詞,「The spaces in between」。
她把日記本叫做陳桉。
外婆家的鐘點工李姨幹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歡偷吃東西。本來家裡買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從來都會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總是拒絕,一口都不吃。
卻會在背後從袋子裡面偷水果吃。
很多時候白天只有餘周周在家,偶爾也會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們面前並不是很收斂,所以她們見過許多次。媽媽買的桃子和三舅買的桃子,一袋8個,一袋7個,被李姨混到同一個塑料袋裡面,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個一個地不見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標榜自己不做,然後背後偷雞摸狗呢?」
世界上有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叫做大人。
整理上學期班級工作簿的時候,調出了一本班級聯絡圖,上面有所有人家裡的電話。余周周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奔奔的電話。
窗外驕陽似火,草叢裡面蟈蟈在不停聒噪,余周周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週記本——一個假期,8篇週記,她已經落了兩篇沒有寫了。
還有一大堆的鋼楷作業,一天一頁田字方格,余周週一氣兒寫了三十多頁,從規規矩矩地一行一行寫,後來變成了一列一列寫,再後來變成一行一列,最後,乾脆跳著格亂寫,把「還珠格格」「孫燕姿」「黃蓉」和各種歌詞以及漫畫書上的台詞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後變成了小強填字遊戲。
有點無聊。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電話。
其實電話「嘟——嘟——」拖著長音的時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電話的女人嗓門很高,語速快,語氣沖,一聽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媽媽。
「喂,找誰?」
「阿,阿姨你好,請問辛美香在嗎?」
「你是誰?」辛美香媽媽的語氣仍然沒有一點改善,不過有些意外和驚訝,好像從來沒有人給辛美香打過電話一樣。
余周周嚥了口口水,「我是她們班同……」她停頓了一下,改口,「我是她們班班長。班級有點事,想找她一下。」
「什麼事兒啊?」
「科任老師讓我通知大家到學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動。」
其實沒有必要撒謊的,但是余周周直覺辛美香想要出門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等著啊。」對方放下聽筒,余周周聽到模模糊糊的一聲,「接電話,過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遲疑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
「沒事吧,出來玩好不好?」
沒有去電影院,也沒有去遊樂場,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門口見面之後,辛美香窘迫地拒絕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議。追問許久,余周周才尷尬地發現了真相。
辛美香的褲兜裡面只有3塊錢。
「那怎麼辦啊……」余周周無意識地嘆息讓辛美香深深低下了頭,她連忙擺擺手,笑嘻嘻地說,「找個陰涼地兒說會話吧,反正今天這麼熱,遊樂園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來就不應該去。」
辛美香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她們乾脆就坐到了學校後操場的老榆樹底下,盤腿躲在陰涼裡,一起沉默著眯起眼望著操場上一片白花花讓人暈眩的陽光。
余周周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來,冒著撒謊被發現的風險,難道就是陪著自己在樹底下打坐的嗎?釋迦摩尼能成佛難道還要找個伴兒?
「你喜歡唱歌嗎?」她沒頭沒腦地問。
問完了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挺無聊的。辛美香明顯連話都不喜歡說,平時出個聲都難得,何況是唱歌。
感覺有汗從頭髮裡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蟲,從鬢角開始癢癢麻麻地盤旋到下巴尖。
「喜歡。」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余周周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才驚醒般反應過來對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喜歡啊……你,你喜歡唱誰的歌?」
辛美香抬起頭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好聽的我都喜歡。」
余周周格外珍惜這個機會,她小心翼翼地問,「比如?」
草叢裡面的蟈蟈把下午燥熱的操場唱得很安靜。
辛美香很久都沒開口,好像在做什麼思想鬥爭。余周周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心靜自然涼」——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都變得沉默深沉得多。
正在余周周呆望著操場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囂叫的蟈蟈聲中,傳來略帶沙啞和羞澀的歌聲。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沒有負擔秘密,乾淨又透明。」
任賢齊和徐懷鈺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學的時候風靡一時。
記得小燕子詹燕飛曾經不無憧憬地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人,你會很想跟他一起唱這首歌。
余周周不喜歡任賢齊,她覺得他唱歌總是費勁得彷彿大便乾燥——當然這種說法曾經被喜歡任賢齊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過她承認,這首歌很好聽,很純淨。那時候,如果心裡有一個人,也許真的會想要跟他一起唱這首歌——可是注定不會真的有這樣的機會。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個年齡手牽手一起對唱《水晶》,恐怕這份感情,也稱不上是多麼羞澀透明。
辛美香並不是很自信,她並沒有跑調,只是聲音很抖,像一隻小綿羊。然而余周周卻一直認真地屏息傾聽,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著一塊水晶。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
雖然不懂愛情,但是不妨礙微笑。
辛美香唱完之後,面紅耳赤地看了余周週一眼,余周周則笑著看她,非常認真真誠地說,唱得真好。
後來她們開始一起唱,不是當時的流行歌曲,而是還很幼小的時候聽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從余周周在老幹部活動中心演砸了的《瀟灑走一回》,到《選擇》《當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風雨中》《一生何求》《鐵血丹心》……
小時候根本不知道這些歌在唱什麼,卻仍然能在飯桌上大聲唱出來,助興,討大人的歡心。
直到那一刻,她們兩個重新唱起這些歌,才懂得了歌詞的含義。
「從Mary到Sony和Ivo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有時候也會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纏纏綿綿的內容讓她們相視一笑,只能別過頭去羞澀地咧咧嘴巴。
後來的後來,余周周已經記不清那天下午她們究竟有沒有聊天,聊了什麼——但是記憶中總是有一片刺眼燦爛的純白,是下午兩點最最熾烈的陽光,和耳畔永無休止的蟈蟈叫聲。
話匣子一旦打開,辛美香也漸漸活潑起來。
「不是你說的那種,我說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個的那種。」
「我覺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話梅和無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余周周氣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種比較好吃,她實在是辯論不過執拗鎮定的辛美香。
「所以其實我覺得夜禮服假面喜歡的還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我覺得是喜歡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麼可能愛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個性差那麼大?!」余周周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咬人了。
辛美香卻仍然只是沉重地搖著頭。
「才不是。」
冷靜,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靜。她告誡著自己,一邊把話題拉到中心上來,「你看,月亮公主那麼溫柔文靜,月野兔……不說了,你也知道。她們看起來明明是兩個人啊,夜禮服假面怎麼可以同時喜歡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呢?這根本不合情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後來變了。」
余周周撓了撓頭,「如果你喜歡的人,後來變了,你還會一樣喜歡他嗎?」
余周周問問題時候,內心純潔無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月亮公主變成了月野兔,就像兩個人一樣。
然而「喜歡」二字卻讓辛美香聞而變色。
余周周卻仍然在一邊大膽地進行發散性思維。
「你說,老師家長不讓咱們早戀,是不是也因為我們在長大,對方在變,我們自己也變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會變心?」
辛美香及時地給出了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回答,「是因為耽誤學習。」
余周周頹然轉開臉。
辛美香實在太讓人有挫敗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