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青春期

  余周周並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被調到最後一排。她坐到了第三排,同桌從譚麗娜換成了一個男生。

  男生名叫馬遠奔,名字的寓意很明顯,父母的□裸的厚望和愛——只是從他的現狀來看,似乎這種厚望和愛不過就是起名字時候的三分鐘熱血。

  馬遠奔肩膀上的大塊頭屑和已經磨得閃著油光的衣袖讓余周周開始有些後悔在張敏辦公室裡面的報恩行為了。馬遠奔的上一任同桌是個懦弱嬌氣的女孩子,在被他灑得辮梢上都是白色塗改液之後,哭哭啼啼地打電話叫來了爸爸媽媽——兩個家長的怒氣差點沒把張敏的辦公室天花板掀翻。

  余周周表情漠然,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桌底下的漫畫書,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座位變動。馬遠奔從倒數第二排一蹶一蹶地走過來,氣鼓鼓地將書包摔在桌子上。他幾乎是唯一一個對於自己座位前調表示強烈不滿的人。

  余周周甚至感到了一絲詫異,但是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座位調整完畢,英語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余周周看到身邊的馬遠奔就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樣頻頻回頭,尋找最後一排那些耍帥的華麗男生,還有那些嬉皮笑臉地叫他哥們讓他跑腿的漂亮女生,甚至觀察著他們的各種搞怪行為,眼中發光,樂呵呵地捧著場。

  怪不得那些人總是喜歡搞出很大動靜,一天到晚譁眾取寵——你看,第三排的角落,還有一位這樣遙遠而盡職的觀眾。

  她從來沒想到馬遠奔竟然有如此高度的職業道德歸屬感——畢竟在余周周的心裡,他只不過是個被徐志強使喚的小跟班,或者說,一個一直被欺負卻渾然不覺的傢伙。邋遢不堪的馬遠奔總是晃蕩在六班以徐志強同學為核心的不良少年少女身邊,傻呵呵地給他們解悶,因為奇怪的口音而被他們笑話,幫他們買飲料,傳紙條,背黑鍋。

  或者說,他們不討厭馬遠奔。他們在誇讚他的單純義氣的同時,毫不愧疚地遞給他五元錢讓他下樓去幫忙買吃的。

  做小丑也會上癮嗎?她想不通。

  余周周是人緣很好的、坐在第一排的好學生,可是她從來沒對這個班級產生多麼強烈的歸屬感。班裡面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她可能也會回過頭去看兩眼,捧場地一笑,或者不屑地撇撇嘴角,接著低下頭去看漫畫做練習冊。

  好學生的禮貌沉默和微笑疏離,可以被理解為孤傲,也可以理解為呆滯,全看大家是崇拜還是妒忌,或者憐憫。余周周並沒有發現,她和同學相處時候的狀態,很像某個人。

  很多年以前,她站在少年宮舞台外的走廊所看到的,被樂團前輩圍在中間的笑容淡漠的陳桉。

  她曾經那麼羨慕的,希望有天能變成的,那樣遙不可及的陳桉。

  時間改變了她,她卻渾然不覺。

  在這樣的余周周眼裡,馬遠奔的行為只能用八個大字來形容。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唯一讓她有些擔心的是辛美香。

  辛美香調到了倒數第一排,她的新同桌,正是徐志強。

  此刻因為串座位而鬱悶得一臉大便樣的徐志強。

  辛美香仍然深深地低著頭,就像根本沒有聽到旁邊徐志強和其他人對自己的嘲諷與厭惡一樣。

  余周周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眉眼中有些許擔憂,不期然對上了就坐在自己身後的溫淼的目光。

  她嚇了一跳,兩個人的臉離得有些近,余周周甚至能數清他額頭上一共有幾顆意氣風發的小痘痘。紅色迅速從脖頸以燎原之勢浸染了溫淼的耳垂和面頰,他低下頭,盯著英語書上Lily和Lucy的畫像,輕聲問,「看我幹嗎?……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

  余周周覺得他莫名其妙,翻了個白眼,就轉回了頭。

  沒想到背後的溫淼還在碎碎念。

  「我有什麼好看的?」

  余周周回頭,笑了,「你的確沒什麼好看的。」

  一語雙關,溫淼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住,他低聲叫了出來,「誰說我不好看?!」

  余周周背對著他,笑得像只邪惡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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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悄悄來臨。

  余周周下了體育課之後連忙跑進屋,把手放在暖氣上方烤。室外滑冰課,她只穿著黑色的羊絨外套,忘記戴手套和圍巾,於是一直縮著脖子縮著手,站在冰面上一副被打斷了脊樑骨的頹敗相。

  忽然想起谷爺爺。再回憶起兩個人並排站在暖氣前烤手的那個冬日清晨,余周周發現自己心裡不再有酸澀的感覺,反而湧上了綿綿不絕的暖意。谷爺爺的面孔也好像被霧氣籠罩一般,看也看不清,只留下模糊的笑容。

  時間模糊記憶,磨平傷痕,只留下一片美好平滑。

  讓余周周慶幸的是,外婆的病情一直在好轉,雖然仍然要吃很多藥,可是已經不再輸液,也能勉強在別人攙扶下行走。

  譚麗娜和幾個同學從旁邊擠過去,余周周眼角撇到她套在很色緊身褲外面的純白色的小皮靴,微微笑了一下——這應該就是她跟父母抗爭許久得來的生日禮物吧?

  青澀的小學女生悄然成長為少女。即使是冬天,仍然能聽見種子在土地中萌動的聲音。於是,春天還會遠嗎?

  女孩子們談論起男生時候不再像小學時候一樣故作毫不在乎不感興趣,也敢於在指甲上涂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穿上新裙子之後,永遠帶著一臉期待別人發現卻又害怕被指責為出風頭的複雜神情。而坐在後排的很多男生也開始對著小鏡子認真地往頭髮上面噴嗜喱,對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擠青春痘,在被老師提問的時候,緊張,卻又假裝無所謂,抿緊嘴唇,卻又突然給出一些譁眾取寵的答案……

  有時候余周週會在飯桌上對媽媽講起,班級裡面又有同學和老師吵起來了,又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牽手了,又有同學逃課了……

  余周周夾了一塊南瓜放在眼前端詳,「媽媽,大家都變了,膽子變大了。」

  媽媽只是笑,「青春期而已。」

  保健課的老師坐在講台前看報紙,底下的同學笑嘻嘻地竊竊私語。那堂課要學的內容就是青春期發育。男女第二性徵,生理構造,月經……

  「這堂課呢……自己看書。」保健老師走進教室之後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自然,余周周等規矩羞澀的學生並沒有依照老師的吩咐去研讀保健教科書。她有些臉紅地裝作毫無興趣,翻開英語練習冊開始做單項選擇題。

  後幾排的男生女生時不時爆發出笑聲,徐志強舉著保健課本不知道在念什麼,旁邊的女生一直紅著臉嬉笑著敲打他的肩膀,連馬遠奔也掛著傻笑隔空遙望著。一片羞澀而歡樂的「自學氛圍」裡,只有辛美香頭也不抬,恍若未聞。

  余周周仍然眉頭微蹙地回頭觀望。這半年,辛美香愈發沉默,成績一如既往地爛。張敏每次拿到大型考試或者月考小測的成績,只會訓斥兩個人,一個是辛美香,另一個則是馬遠奔。

  雖然成績差的人遠遠不止他們兩個。

  余周周嘆口氣,餘光卻瞥見,近在咫尺的溫淼正津津有味地讀著保健課本上面的內容。上面的男性生理構造圖畫得像螞蟻窩一樣——當然,余周周是絕對不肯承認其實剛開學發新課本的時候她就已經偷偷地把保健課本裡面那幾章閱讀過了,否則她怎麼會知道這幅圖畫得讓人研究不明白?

  「你……」余周周咧咧嘴。

  溫淼驚慌地抬起頭,面頰迅速躥紅。

  「老師說……老師說讓自學……」

  余周周點頭,「這種連期末考試都沒有的小學科你都學得這麼認真刻苦。溫淼,你真是全面發展的好少年,一點都不偏科。」

  溫淼的臉開始發青。

  「我當然要努力了,榜樣在前方,我得發奮看齊呀——其實我現在開始努力都已經晚了,」他笑眯眯地用西瓜太郎格尺敲了敲書頁上碩大的「經期注意事項」黑體大字標題,「咱們的榜樣余二二一直都是提前預習的啊!」

  本來就心虛的余周週一下子被說中,啞口無言瞪著溫淼半天,眨巴眨巴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沒看!」

  溫淼不說話,只是挑著眉毛囂張地笑。這半年來他和余周週一直處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狀態中,看上去文靜溫和的余周周其實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他和對方從數學題的簡便解法一直吵到《天黑黑》和《風箏》哪首歌比較好聽,甚至連偷偷把對方鞋帶系在桌子腿上這種下三濫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每次輸的都是自己,這次終於依仗著男生與生俱來的厚臉皮優勢扳回一城。

  他還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發現余周周的目光已經黏著在自己的書上了。他的尺子好死不死地戳在「遺精」這兩個黑體大字上。

  余周周低頭看看書,又抬頭看看他,再低頭看書,又抬頭看他。

  相比女孩子已經接近於走向「常識慣例」的月經,這兩個字的確是殺傷力更大。溫淼脖頸僵硬,窘得說不出來話,只能可憐巴巴地用眼神向余周周求饒。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扳回一城的余周周撐住一張笑臉,回過頭,才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感覺到耳廓和臉頰好像在燃燒一樣,燙得嚇人。

  還真是,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