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坐在餐廳等待的時候,女朋友發來短信,說要分手。
女朋友什麼都好,溫柔得體,美麗優雅。他們談得來,性情相當,甚至已經商量要買房子。
然而昨天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談崩了。
記得就在談到房子的時候,女友突然扭捏起來。陳桉知道對方家裡條件並不很好,父母生病,勉強做著小買賣。女友自己一個人打拚到現在,家裡目前還有著很重的負擔。正要開口寬慰她不必擔心,對方卻在這一刻自尊心發作。
「現在我可能手頭不寬裕,我爸媽生意要錢周轉。我也不想欠著你,房子你寫自己的名字,我不佔分毫。」
那張倔強的臉倒是值得欣賞,然而陳桉突然間興味索然。
也許因為對方到底還是和自己劃分界限,涇渭分明。
也許因為對方面對自己仍然保持著的虛榮心和硬撐面子的謊言。
也許什麼都不因為。
只因為她說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看來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兩年的感情畫上句號,在這個平淡無奇的十二月。陳桉並沒覺得多可惜。或者說,他為自己不感到可惜而可惜。
很快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這次是余周周。
「我到門口了,你在哪裡?」
兩天前,余周周因為參加五校聯合的學生論壇,第一次來到上海。許久不聯繫了,陳桉提出請她吃飯,順便去金茂看夜景。
越夜越美麗的上海。
窗外是上海流光溢彩的夜,彷彿抖落一地星光。車燈連成溫暖璀璨的河流,載著這個城市的血脈緩緩湧動。
「有男朋友了嗎?」他促狹地眨眨眼。
「有,」余周周倒是很坦白,「他和我一起來的。不過因為他不認識你,我覺得大家說話不方便,就沒有讓他過來。」
「都去哪兒玩了?」
「安排很緊張,沒太多自由活動的時間。每次出行都是交通自理,一大早上擠地鐵,都快擠成遺像了。」
陳桉啞然失笑。
「但是林楊卻特別喜歡擠地鐵,他說地鐵暖和熱鬧。」
陳桉知道這個林楊一定就是余周周的小男友。他端詳著對面女孩假裝生氣的樣子,笑起來,「其實就是想要和你擠在一起吧?」
余周周愣了愣,「你怎麼越老越猥瑣?」
陳桉臉色發青地轉過頭,「……這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開過玩笑的兩個人突然一同陷入了沉默,在一個熱鬧活潑的玩笑過後。他們沉默的姿態驚人相似,彷彿打上了同樣的水印。
「很久之前我就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來上海,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這裡實在有些遠。」
陳桉伸出手,五指展開,將掌紋輕輕印在了玻璃上。
「可能因為這裡不下雪吧。」
說來神奇,剛剛說完這句話不久,美麗的橙色射燈映照下,細碎的雪紛紛揚揚飄下來。
陳桉愣住了。記得來的路上,他雙手插兜,抬頭望向這裡的天空。和記憶中的家鄉一樣是壓抑的灰色頂棚,然而無論如何,上海寒氣還是不足以醞釀出一場雪。
竟然說下就下。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側過臉看到了余周周專注的眼神。
「陳桉你記不記得,每到大雪天,我們背著琴去排練的時候,都會特別狼狽?」
他沒講話,記憶卻如雲翻湧起來。
時至今日,陳桉仍然會時不時夢見家裡的那個大雪天,外公背著小提琴,右手緊緊牽著他,冒著北城十二月份的寒風,顫顫巍巍地橫穿結了厚厚一層冰的小馬路。
夢境就停在這裡,馬路寬得彷彿這一生都趟不過去。
那一年陳桉四年級,正在準備全國琴童冬令營大賽,老師通知他父親小提琴課將會由每週一節增加到兩節。原本每週六中午他都會去外公外婆家,現在時間被臨時加課擠佔了,父親正好趁此機會告訴陳桉,什麼時候比賽結束有時間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時候陳桉揚起頭認真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那張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龐面無表情,他動了動嘴唇,心裡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議都會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無縫的藉口搪塞過去。
所以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下頭,說,好的。
男人抬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陳桉雖然偏開了頭卻沒能夠躲開,然而這種躲避的舉動卻讓那隻撫在自己頭頂的手放了下來,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玻璃花瓶朝著牆角狠狠地砸了過去。
清脆的響聲伴隨著爺爺奶奶的驚呼,家裡的人紛紛從各個房間湧出來想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時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向客廳。陳桉的父親面色平靜,眼角眉梢都沒有剛剛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陳桉耳邊說,要不是你和我長得像,我肯定……
話並沒說完。然而那句話背後的含義暴露在句子殘破的短截面上,讓陳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兩父子非常有默契的迅速撤離了客廳。陳桉面無表情地趕在保姆出現之前躲進了自己房間裡,背靠著白色的木門,緩緩地坐了下去。
父愛也是有條件的。
這間漂亮的房子,那個事業有成的父親,陳家小少爺的身份——陳桉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一個讓自己自然地親近和愛上這一切的機會。而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其實他們也不愛他。
如果不是這張寫著血緣兩個字的臉。
週六的那天,司機將陳桉送到少年宮門口,陳桉下車前笑著對李叔叔說,「我們下午要聯排很久,不像平時四十分鐘就結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結束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再回來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門後看到車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陳桉戴上帽子,推開少年宮厚重的鐵門重新走進雪中。
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他鑽進去,用變聲期有些沙啞的嗓音說:「叔叔,麻煩去弄成路,靠近鐵路局文化宮的那一側。」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裡面,公用廚房在一樓,廁所也是公用的樓外旱廁,夏天時候惡臭熏天,冬天的時候則格外不方便,常常聽說誰家的小孩子踩在結冰的踏板上面一個不留神就差點跌進去。
每次陳桉來外公外婆家,總是會使勁憋著,無論如何也不敢上廁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搖搖欲墜的公廁就立刻作罷——當然,即使他願意留下,自己的父親和奶奶也是不會同意的。
在院外車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陳桉每次只能呆一小會兒,所以每次過來的時候都會注意保持昂揚明快的精神狀態,用活力充沛的聲音講著又一個星期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當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讓他們聽了會格外驕傲和愉悅的好事情。道別的時候,也一定會用最活潑的語氣大聲說,「我下周再過來,得回家練琴了,下午還有課,你們別出門送我了,小心點,我很快就再過來啦!」
陳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樣燦爛的笑臉和甜膩的嗓音,讓他在木門在背後關閉的一瞬間自己都打了個寒顫,隨即便有些心酸。
這樣他們誰都不用面對這仿若探監的侷促的見面機會,他也不需要掛心於下一週再過來的時候兩個老人看起來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蛻離童音,一點點顯現出父親的面龐輪廓。
而他們,在一點點死去。
陳桉背著小提琴,仰面望著雪中安靜的紅磚房子,三樓外公外婆的陽台還掛著一兜凍豆腐和凍柿子,每次他過來,外婆都會提前把一個柿子拿進屋子裡面化凍,等他進屋之後就可以用小勺子挖著吃了,甜甜的,澀澀的,爸爸的那棟大房子裡面永遠吃不到。
他抬頭看向鉛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鵝毛雪片從虛無中來,一眨眼就變得那麼大,溫柔地打著旋兒飄下來,緩緩覆蓋住陳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剛剛踏進一樓,就聽見三樓木門吱嘎嘎開門的聲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兩個耳背的老人要多麼屏氣凝神才能聽得到他邁進樓道里面的第一聲腳步?
「桉桉來了?」
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陳桉調動起身體裡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氣的力量,綻放出一個活潑快樂的笑容,「嗯,來啦!」
然而陳桉實在不大善於在外公面前撒謊。匯報本週學習生活情況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課的事情說漏了嘴。外婆正在給他把柿子挖成小塊,聞聲趕緊站起來,「這可不行,學琴是要緊事,想看我們倆,以後有的是時間,等比賽完了再過來!」
外公嚴肅起來,無論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宮學琴。陳桉無奈穿好大衣,剛低頭去尋找自己的小提琴,發現已經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來。」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麼辦?外公給你背著。」
陳桉定定看著正佝僂著背穿鞋的外公,還想要說點什麼,突然有點哽咽。
公交車上沒有人讓座,陳桉被擠在兩個高個子男人的胸口,差點沒被憋死,卻還要踮著腳時時注意著外公的情況。外公已經把小提琴寶貝地護在了懷裡,另一隻手勉強抓著冰涼的扶手,隨著起步和剎車晃來晃去。
「你說你,坐自己家的車暖暖和和地去上課多好,偏要折騰一趟,跟著我造這種罪,」下車後外公緊緊牽著他,「看著點腳底下,這雪都來不及清,被來來往往的車軋實了,就都變成冰了,滑得很,別摔著。」
然而從人行道下台階的時候,陳桉還是被旁邊急匆匆擠過去的一個大叔撞了一下,整個人向後仰倒過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邊停在原地的出租車的倒車鏡,好不容易兩個人才重新站穩。
「喂喂,長眼睛沒有啊,你那手扶哪兒呢?這是隨便碰的地方嗎?」
出租車司機這時候已經搖下車窗面色發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擺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車鏡,開合了幾下,重新瞪過來:「軸承碰折了,您看著辦吧,使那麼大勁兒,這玩意兒金貴得很,能受得住嗎?!」
外公有些慌亂,他下意識要去查看對方的倒車鏡,伸過去的手就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
「幹嘛呢,說你碰壞了,還碰?沒完啊?!看著給錢吧,別廢話了。」
陳桉漲紅了臉,「胡扯什麼?這個倒車鏡本來就是能轉動合上的,你那個東西哪兒壞了?張口就想訛錢,你太過分了點吧?」
司機聞聲臉上的橫肉都抖起來了,他索性打開車門站了出來,指著陳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媽再給我吱一聲?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連忙將陳桉護在背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憤,喘氣有些困難:「別為難孩子,你這個多少錢,我賠你。」
司機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我也不跟你過不去,你就給200吧,我當認倒霉了,自己再貼點錢修得了。」
陳桉氣急,都快報廢的破夏利,倒車鏡居然訛詐200塊,他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湧,一句「你他媽的」馬上就要衝出口了,平時經常聽到班裡一些男同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體會到這句話的暢快。
沒想到外公竟然輕輕拉開領口露出裡面的破舊赭色毛衣,蒼老的聲音平靜地說,「師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錢人,你訛那麼多我也沒有。要不是急著領孩子去上課,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讓他們看看這個倒車鏡到底壞沒壞,需不需要賠二百塊錢,嗯?」
司機和陳桉都愣住了。
陳桉低下頭,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蓋了滿滿一層,好像要無聲無息地埋葬他。
最後外公掏出了五十塊,司機罵罵咧咧地回到了駕駛室坐著。陳桉被外公牽著過馬路,抬起頭,少年宮白色的圓頂就在眼前。
外公從身上摘下小提琴,掛在陳桉肩頭,幫他拍掉了肩頭和帽子上的積雪。
「我知道你覺得外公窩囊。我怕你受傷,咱們也不值得跟那種人置氣。我早說過,你乖乖坐著自己家的車,也省得遭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氣,必須要有底氣。你外婆和我都是沒底氣的人,養個女兒也不聽我們的話,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也認了。桉桉,以後不許撒謊了,好好學琴,好好讀書,別跟我似的,也別學你媽媽那麼……那麼任性,好不好?」
陳桉默不作聲,他感覺眼淚開始打轉,於是拚命眨眼,將蓄積的淚水打散,讓它們無法掉下來。
「外公覺得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說這些。再不跟你說,都怕以後沒機會了。以後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確天天盼著禮拜六你能過來,但是我們也知道,你跟我們接觸得越少越好。還好你爸新娶的那位……聽說對你不錯。你老來看我們,肯定老是讓他想起你媽媽,我怕他一生氣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麼樣他是你爸,你好好聽他的話,他也都是為你好……」
外公的話越說越亂,陳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粘到雪花隨之上下翻飛,好像冬天裡不死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