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初春似乎比寒冬還要冷上幾分,壓抑著寒霜,那冷意是覆蓋著整個城市,一旦離開房屋裡的暖氣,呼吸著的,接觸著的,皆是有些凜冽的空氣。
聞歌有些鼻炎,一到這種極冷的天氣,鼻子就開始微微發疼。可以忍受,但很不舒服的一種痛感。
辛姨說a市的春天恐怕還要等上半個月才能冒出綠來,而此時,很漫長的一段時間都要適應這慢慢變暖的尷尬時期。
尤其三月,暖氣會停止供應。那時候的春冷,才是真的讓人難以忍受。
很快,便到了a中開學報到的日子。由於轉學的手續都已經辦妥,聞歌第一天去學校報到還是非常順利的。
交了學費,學校又發了書本,中午還沒到,就已經提前放學。
正式開學後,聞歌發現有一個問題……
a中離溫家有些遠……就算是騎自行車,估計也要二十多分鐘。幸好,午餐是在學校解決的,不至於來回太過匆忙。
但開學到現在,老爺子都讓他的司機開車接送她。剛開始聞歌還不覺得有什麼,可連續了好幾天後,聞歌忍不住開始想——難道以後都要這樣接送?
說實話,她做不到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些。
腦子裡有了這個想法之後,聞歌就留了個心。也沒對辛姨提起,就默默地把話放在了心裡。等到週六去溫少遠的酒店由他指導完作業,這才用一種商量的口吻提道:「小叔,我能不能買一輛自行車?」
溫少遠在鍵盤上不停敲打著的手指一頓,側目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不是說不會騎?」
隨著說話聲音響起的,是那清脆又熟練的鍵盤聲,錯落有致。
聞歌沉默了一會,解釋:「a中離家太遠,上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不想麻煩張叔每天接送我了。」
聲音壓得低低的,反倒像是她受了委屈一樣。
溫少遠眼角餘光瞥到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低垂著腦袋只露出圓潤挺翹的鼻尖時,忍不住彎了彎唇。
想了想,溫少遠說道:「你不用操心這個。」
可這句「你不用操心」,卻讓聞歌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是讓她別操心老爺子安排張叔每天接送她上下學還是別操心自行車的事……
但見他似乎很忙的樣子,聞歌便也沒敢繼續拿這件事煩他。
坐回自己的小角落,聞歌拿出英語書背讀。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坐下來,看著書本上那端正冰冷的字母,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原本已經熟練的單詞這會也拼得結結巴巴,她索性停下,忽然就想起他剛才還斜倚在她現在坐著的那個位置上,姿態慵懶地拿著筆在她的書本上勾勾畫畫,然後毫不費力地就把聞歌覺得看久了都能頭疼的難題……解決了。
順便,還用了很多種「適應」她智商能夠理解的……嗯,方法。
……
隔日。
是星期天,溫少遠鮮少能夠完整的,不被打擾的,可以休息的一天。
聞歌上午背完單詞和課文,又去做了一套初一上冊的數學試題,正準備拿去給溫少遠看。推開椅子站起身時,一直被她壓在書桌下方的包書紙撒了一地……
溫少遠起得晚,聽辛姨說她一大早就回房間用工了,便想著去看一看。
房間門沒關,四十五度角敞開,能很清晰的,也很一目瞭然地看清裡面的情況。
窗簾被絲帶束起,勾在窗戶兩側的牆面上。窗外是難得明烈的陽光,正從窗口透進來,映照得整個屋子明亮又溫暖。
溫少遠推門而入。
聞歌聽見動靜,捧著書轉身看去。
「在幹什麼?」他走近,拉開書桌旁的椅子坐下。
聞歌指了指剛剛包好的語文書,眉眼微揚,語氣卻有些沮喪:「我在包書,可是笨手笨腳的。」
笨手笨腳?
溫少遠看了眼那本有些褶皺的語文書封面,啞然。
隨即,他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接過正被她荼毒的數學書,平整地壓出恰到好處的壓痕,目光掠過時,目測了一下基本長度,隨意剪了幾下,便把長度修整得正好服帖。
書脊,封底處更是細心地先折出一個痕跡。沿著這痕跡很輕鬆地對折,手指輕壓住,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膠布拿過來。
大功告成。
溫少遠終於淡淡的,有些不太客氣地說了句:「手是挺笨的。」
聞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她包的課本和小叔包的課本正端正的放在一起,那優勝劣汰簡直不要太明顯。
聞歌立刻捂臉,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聲音含糊又心虛:「聞歌還小,小叔和我比不羞嗎?」
溫少遠似乎是沒料到她會這樣反問,微微一怔。那雙深邃幽沉的眸子裡有笑意漫開,如水波,一圈圈漣漪:「這樣活潑些不是更好?還是不顧忌不謹慎不生分的時候招人喜歡。」
話落,他站起身,手指落在她的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根本沒有順著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下去的意思,聲音輕而緩地道:「跟我下來。」
聞歌還坐在椅子上,有些回不過神。
不顧忌,不謹慎,不生分……
原來……他一直看得很明白?
她小心翼翼藏拙,拚命壓抑自己原來的性格,盡可能地表現出她的乖巧懂事,以證明她是個完全可以獨立自主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操心的小孩。
父母離開後外婆也接連去世,葬禮過後,她孤身一人在外婆家住了好幾天。
明明是熟悉的,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可是每到晚上,她都格外害怕。夜晚這麼安靜,她會忍不住回想起知道父母離世的消息時,那種不敢置信痛徹心扉的感覺。
就像是有人生生用鑿子在你的心口最柔軟的地方狠狠地鑿開了一個大洞,血流如注。聞歌知道父母職業的特殊,她也設想過,如果哪一天親愛的爸爸媽媽突然離開……
她總覺得這一天很遙遠,她還沒有長大,他們怎麼可能離開?可就是那樣毫無預兆的,她被臉色難看至極的外婆接回家,知道這個消息時,幾乎是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已經成串的往下砸落。
那一段黑色的記憶,聞歌除了那沉烈又濃重的心疼的感覺,記憶裡留下來的東西並不多。她只知道,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做不了任何努力,就連表情都木然得不知道如何反應。
後來外婆重病,她臨死都悔恨得不願意離開,閉眼前都不放心地反覆的重複著這樣一句話:「我還不想走,我的聞歌還那麼小,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以前很難理解「崩潰」「瘋狂」這樣激烈的詞語,可那時候,聞歌離它們,只有一步之遙。
沒有家人,她就像是河面上的浮萍,隨著水面波紋蕩漾沉浮。
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她害怕自己會不堪重負,她害怕自己哪一天學壞,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一個人的孤單,她很害怕。
那最難熬的每個夜晚,她一個人躲在被子裡瑟瑟發抖,絕望得狠了也不敢哭,就自己咬牙忍著,筋疲力盡後才能勉強睡去。
她每天都會接受各種不同的人相同的,可憐的,憐憫的目光,慢慢的,她也開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可憐,這種感覺……很糟糕。
所以,當輾轉還能聯繫上表舅媽一家時,聞歌幾乎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但從未料到,事實遠比她的想像要更加殘酷。
如果沒有遇上溫少遠,如果沒有遇到溫敬蔣君瑜……她不知道她的以後會變成怎樣糟糕的模樣,那些不能承受的傷口,至今都未結痂。
所以她很努力地表現她的乖巧懂事,她知道哪怕不開心的時候都不能表現出來,她需要做的,就是順從。她害怕,再一次,失去一個家庭。
那種生生從家人身邊剝開的感覺……太刻骨銘心,也太讓她深惡痛絕。
你懂嗎?
那種絕境逢生的感覺。
被人從黑暗一把拉進光明裡。被黑暗撫摸佔據,幾乎要把所有的信念都要吞沒的時候。你的救世主宛如神邸般出現,讓你在有生之年,還能感受到陽光親吻眼睛時,那溫暖又明亮的感覺。
聞歌始終覺得,遇見溫少遠,便是她的一場新生。
怎麼會有這麼固執的,幾乎到有些偏執的想法?
也許是因為,他是第一個站在她的窗前,把手從斑駁的防盜窗裡伸過來和她握手的人。那種久違的溫暖,就像是沙漠中頻臨死亡前的旅人,在生命最後那一刻,終逢甘霖的感覺。
治癒小劇場:
從小養成的很多種和溫少遠有關的習慣中,其中一種就是,只要和溫少遠共處一室,無論多專注地在做一件事情,總能不知不覺地出神到……面前那個男人的身上。
他低眸,正在看文件。左手搭在鍵盤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倏然的,他的眉峰一攏,抬眸看過來,目光沉靜。
偷看被逮個正著的某人,立刻熟稔地東張西望,欲蓋彌彰。
安靜的幾分鐘後,溫少遠想起什麼,忽然笑起來,那手指在辦公桌上輕輕一點,問她:「還記不記得,你十七歲那年在這裡,跟我說了什麼?」
聞歌撅嘴,哪裡還記得,她說過的話那麼多……
「你說,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一定要跟喜歡的人告白。」他眉眼染上淡淡的笑意,睨著她:「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聲音裡,已然帶上了幾分威脅。
聞歌……很不情願地想了起來。當初她這麼說之後,他還大發雷霆了……以前不知道他怎麼發那麼大的火,現在回想起來,怎麼越想越覺得是——吃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