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想努力聽清楚對方的話,外面鬧聲卻愈囂;信號不佳,聲音也斷斷續續。
她皺起眉,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黎明前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氣異樣的新鮮濕潤,她終於能聽清楚盛清讓的講話聲。
他說:「宗小姐,很冒昧打擾你,但我——」語聲仍然帶了很重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疲勞:「很需要你的幫忙。」
「你講。」
「我現在的位置距公共租界很遠,但我亟需在六點前趕回租界。」
「這個號碼是誰的?」宗瑛一貫的冷靜,「如果是借的手機,請你叫他接電話。」
一個女生接起電話,小心地「喂」了聲。
宗瑛說:「請將所在地址用短信發給我,同時轉告你身邊的先生,讓他在原地等。」又講:「感謝你的幫忙,有勞。」
對方忙說:「不要緊的,馬上發給你。」隨即掛掉了電話。
十秒鐘後,一條短訊推進宗瑛的手機。宗瑛看了一眼屏幕,拉開門快步折回包間,喊醒薛選青。
薛選青懶懶地睜開眼,一副醉態。
「有急事,車借我用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們回去。」
薛選青半闔眼皮,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她去。
宗瑛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到前台結清費用,又額外加了些錢請服務生替薛選青和小鄭叫出租。
出門時凌晨4點33分,天邊是暗沉沉的藍,城市還未醒來。
時間緊促,宗瑛車速很快,開了四十分鐘後,她餘光瞥嚮導航屏,顯示抵達目的地。她抬首,前面一個人也沒有,從後視鏡看出去,終於發現了站在路燈下的熟悉人影。
宗瑛按響喇叭,同時打開車窗:「盛先生,這裡。」
盛清讓這時也終於認出她,提著公文包疾步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系好安全帶。」宗瑛說著拉了一下旁邊的安全帶,示意他自己想辦法扣上,隨即調轉車頭,說道:「我不是特別清楚租界的界限,這裡離哪個入口最近?」
盛清讓立即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地圖,指了外白渡橋說:「這裡,公園橋。」
宗瑛調出導航,掐算了一下時間,幾乎是剛剛夠。
她沉住氣開往外白渡橋,盛清讓收起地圖,說:「宗小姐,謝謝你。」
宗瑛不喜歡分心,便索性不開啟話題,連一句簡單應答也沒有。
她來的路上想過他為何會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求助——或許是用完了她之前給的現金,因此無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從郊區徒步到此地,無奈時間實在緊迫,最後還是只能想辦法打電話給她。
縱然他獲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這個龐雜的現代都市中,沒有錢、沒有人脈,仍然步步艱難。
不過眼下這些統統不需要在意,該關注的重點他們是必須在六點前通過外白渡橋。
作為上海地標建築,此橋位於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處,是蘇州河北岸通往南邊的重要通道,在戰時,它顯得更為重要。
橋這邊,很快淪為戰區;橋那邊,是暫時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運。
今天是8月14,中日開戰第二天,原本那些懷揣僥倖不願逃離的民眾,在經歷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後,會幡然醒悟般開始潰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亂,有無數人想要擠入租界獲取暫時的安全。
這座橋,也將迎來擁擠的高峰。
天色無情地亮起來,時間極有原則地流逝,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翻動。
宗瑛瞥了一眼屏幕,05:55:55,幾乎在瞬間,又跳到05:56:00,逐漸逼近六點。
車內的氣氛緊張起來,導航不急不忙地發出指示路況的語音,宗瑛握著方向盤抿緊了唇,呼吸聲在密閉空間裡逐漸加重。
很近了,近得彷彿在咫尺。
還剩一分十秒,紅彤彤一盞交通燈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對面橫行的汽車川流不息。
宗瑛從D檔推到N檔,拉了手剎。外白渡橋幾乎在眼前,拐個彎就能到,預計用時半分鐘都不到。
信號燈右側的計時器數字在緩慢遞減,還剩三十秒。
盛清讓的目光從手錶盤上移開,抬頭看向宗瑛緊繃著的側臉,提出請求:「宗小姐,請你讓我下車。」
宗瑛唇抿得更緊,驟然鬆開牙關短促篤定地說了一句:「還有二十秒,請你相信我。」
他講:「二十秒不到,大概來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宗瑛顯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壓制著焦慮,目光緊盯著信號燈:「來不及又怎樣?大不了——」
話還沒說完,宗瑛突然聽到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她偏頭,見盛清讓正打算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眨眼間,她身體前傾,越過副駕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這很危險!」
一輛車越過他們開往另一側道路,後面催人行的喇叭聲急促響起,宗瑛打算鬆手的剎那,突然察覺到後背一陣鈍痛——墜地了,她置身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著鋪天蓋地的推擠。
場面亂到幾乎沒有人在意他們的突兀出現。
一隻手分外努力地伸過來,又數次被人群推開,宗瑛認出那隻手,吃力且及時地握緊了它。
「宗小姐——」
在經受推撞甚至踩壓的痛苦之後,因為人群中轉瞬即逝的一點空間能站起來,還能重逢,是了不起的運氣。
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復。
哭喊聲嘶嚎聲拚命湧入耳內,擁擠得彷彿要撐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盤繞在鼻尖,幾乎阻塞了新鮮空氣的進入……宗瑛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了一起,又好像沒有了腳,無意識地被動前行著,如無根之萍。
這時,盛清讓反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越過人群站到她身邊,伸臂用力地攬住了她的肩——
是比牽手更緊實堅固的聯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沖散。
宗瑛下意識地握住了他另一隻手。
這時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機會朝前看,視線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顆顆的人頭,根本辨不清誰是誰。所有人都被無情地裹挾著前進,捲入人海中,就再無後退的可能。
他們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還在發生,在前面,在後面,也在腳下——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軟滑的、硌腳的,肉體或者骨頭,隨時都因爭奪空間起無辜死傷,緊缺的空氣中裡凝結著無望和冷漠。
宗瑛轉過頭,後面是更密集的漆黑頭顱,漫開來,幾乎佔領橋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卻不過只有一座十幾米寬的橋樑,所有人都想要活著通過它,抵達彼岸。
這種歇斯底里的求生氣勢,沖垮了把持入口的日軍哨崗,成千上萬的人湧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記得從橋上下來的時間,7點02分。
大批的人重獲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趕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搶佔難民救濟所的一席之地。
與2015年這一天的早晨不同,這裡的天際線一片灰白,颱風不合時宜地席捲了整座城市,這將是極其糟糕的一天,蘇州河裡溢著臭味。
宗瑛精疲力盡,想要坐下來喘口氣,但街道上異常混亂的人群,卻不容許她有片刻鬆懈。
盛清讓鬆開她的肩,又緊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講多餘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儘量穩住聲音說:「宗小姐,請儘量跟上。」
他走得異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覺到那力量中的緊張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聲「好」,便低著頭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華懋飯店(和平飯店)。
盛清讓去辦手續,宗瑛就站在裝飾柱旁等著。
飯店大廳裡聚集了許多外國面孔,他們早一步從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撤離,轉而入住這裡,仍然衣冠楚楚,毫無狼狽,談話中雖然隱約表露出對局勢的擔心,但有說有笑,似乎並不認為這危險與自己息息相關。
因為擁擠和疾走,宗瑛幾乎全身汗濕,她突然有些站不動了,於是找到沙發坐下來。
沙發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顯然將她當作了北岸逃來的難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並同端來咖啡的服務生講:「華懋飯店怎麼什麼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嘖嘖——」
宗瑛聞言扭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將視線移回了自己腳面——
灰色運動鞋幾乎被血液染透,襪子褲腿血跡斑駁,而這些血,沒有一滴是她的。
濕透的衣服漸漸冷下去,內臟裡漫出被擠壓過的不適感,八月天裡,一陣寒意從背後緩緩地竄起來。
不遠處的黃浦江裡,日軍指揮艦「出雲」號穩穩當當停著,數架戰機在颱風天裡起飛,轟鳴聲忽遠忽近,飯店裡的人幾乎都暫停了手頭的事,凝神去聽那聲音。
空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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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說明:
1.外白渡橋因其毗鄰外灘公園,當年的英國人叫它「花/公園橋」(Garden Bridge)。
2.「我的雙腳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著兒童和老人的身體前行,他們被無數的腳不斷地踐踏直至踩平。」——《字林西報》羅茲‧法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