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盛清讓循聲轉過頭,在廢墟中尋到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灰白泥粉幾覆其身,又因壓了重物無法動彈,只有嘴唇顫抖著出聲,音量虛弱到難辨。

  盛清讓認出他,連忙彎下腰,吃力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重物搬開,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雙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幾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複這一句,聲音愈來愈低。

  盛清讓面對這狀況顯然無從下手,只能轉向宗瑛,有些為難地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樓梯入口處,並沒有注意到求助聲。

  她出過很多現場,也接觸過大量屍體,但都與眼下情形不同。有人從樓上猛衝下來撞到她,她這才回過神,聽到了盛清讓的聲音。

  宗瑛緊抿著唇越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他身旁,見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讓一下。」她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乾淨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了一番,一聲不吭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了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了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裡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愈發重了。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盡快聯繫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檯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佔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檯拿過他手裡的電話聽筒,迅速撥了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了爆炸,那裡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了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了。」

  大世界劇院也炸了。

  那裡剛成立了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沉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錶,指針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了,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抬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了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倖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家的汽車,盛家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衝擊下停止了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點27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佔領了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到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只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台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用力咬住下唇,隨即又鬆開,抬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台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了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台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只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咬肌繃了一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抽出來:「只能這樣了。」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了衣服套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只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抬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宗瑛,講:「那麼——」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麼做。必要時——」她頓了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只能握穩了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瀰漫,只吝嗇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自始至終都沒有拿過一把刀,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了,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了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了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徵,辛苦了。」

  講完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間,一抬頭,迎面就見到走廊裡站著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們接到消息剛剛趕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顯又是一愣,眼前這個人從「過路朋友」變成「三哥哥助手」,現在又成了「醫生」,多重身份的變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但小姑娘也僅是暗暗吃驚,並沒有完全外露在臉上,只是扭頭同身後的盛清讓講:「三哥哥,手術好像結束了。」

  盛清讓抬起頭,宗瑛的視線此時只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別的人需要交待,逕直走向他,說:「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時刻留意。」說罷將雙手□□白大褂口袋,壓低聲音問他:「盛先生,天黑了,我們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確,時間不早,距晚十點越來越近,他們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較妥當。

  這時二姐卻同一個護士爭執起來。

  護士先是告訴她「醫院沒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駁:「怎麼會沒有床位?高級病房也不能安排?」,護士講「無法安排」,二姐便來了脾氣:「醫院今日這樣亂,我們也不樂意住,那麼這樣,你們派一名醫生去盛公館值夜也行!」

  護士態度亦十分強硬:「沒有醫生可派。」

  二姐一氣之下指了她道:「你等著——」說罷踩著高跟鞋馬上去院長室。

  可她趾高氣昂而去,卻憋了一口氣歸來,明顯是被拒絕了。

  她到這時才注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剛才做手術的醫生?今天醫院裡忙成這樣子,待在這裡不過吃力不討好,不如去公館,給你開十倍酬勞如何?」

  宗瑛側過頭,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作回應。

  盛清讓卻立即反駁:「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沒能認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讓帶去公館的「助手」,略不屑地開口:「有什麼好特殊的?不過就是個醫生。就這樣決定了,我馬上叫他們送大哥回去——」說著看向盛清讓,幾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賬還沒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讓的神色變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讓的手,聲音極低:「盛先生,你做決定。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只有盛清讓能帶她回到屬於她的時代,她別無選擇。

  盛清讓選擇了回公館,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一行人坐車離開醫院返回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一共兩輛車,宗瑛與盛清讓、盛清蕙坐在後一輛車裡,氣氛凝重,平日裡話多的清蕙,也因為家裡出了這樣的事變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側過頭,聲音低得幾乎要貼到最近才能聽清楚。

  盛清讓偏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語氣懇切:「我很餓。」

  「我知道。」盛清讓同樣低聲回她,「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再等一等好嗎?」

  盛清蕙這時突然遞了一顆糖過去。

  盛清讓接過糖,擰開脆脆糖紙,一顆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著銀光的糖紙上。

  他將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飛快地拿起來塞進嘴裡,別過臉看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乾巴巴地說了一聲「謝謝」。

  一路都是平靜的,一到家卻又翻起大浪,簡直同外面的颱風天一樣難以理喻。

  一眾人將大哥安頓在臥室,二姐將盛清讓喊去隔壁問話,房間裡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宗瑛留在房內,隱約能夠聽見隔壁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斷然不會去找德國人轉讓!更加不會約到華懋飯店去!好好一個人現在居然殘廢了!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斷你的腿!」

  一到了責罵怪罪的時候,就又當作是一家人,甚至連祖宗也要被架出來。

  宗瑛覺得似曾相識。

  隔壁二姐怒氣不減,言辭中卻少新鮮內容,無非是將大哥受傷的所有責任推到了盛清讓身上。

  但宗瑛分明記得,是大哥自己約在華懋飯店,並且主動將時間從早上改到了下午四點半——倘若不改時間,既不用逼得盛清讓一大早著急忙慌趕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襲。

  甚至連她也不必被扯進來,更不用經受從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創傷。

  宗瑛坐在椅子裡不出聲,房門突然被推開,盛清蕙端了一個木托盤進來。

  托盤裡擺了四個菜碟子,還有一大碗米飯,一碗湯,冒著熱氣。

  「都是熱過的。」盛清蕙放下托盤同她解釋,「是三哥哥下車時悄悄同我講的,叫廚房給你準備一點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講了一聲「謝謝」。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說:「你救了大哥的命,應該我家謝你才對的。」她對宗瑛充滿好奇,但這時候又不好多問,就只能看著對方吃。

  宗瑛進餐快速,卻看不出半點狼吞虎嚥的不雅。

  她節奏和動作都控制得很妥當,盛清蕙想。

  十分鐘後,托盤上的飯碗、湯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雙手置於托盤兩側,盛清蕙回過神忙說:「放在檯子上就好了,傭人會來拿的。」

  既然清蕙這樣講,宗瑛就容托盤這麼放著,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裡,一隻手伸進褲袋。

  聽著隔壁沒完沒了的訓斥聲,宗瑛在猶豫要不要抽菸,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對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宗小姐……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宗瑛穿著昨天下班換的便裝,短袖長褲運動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還是鞋子的式樣,看起來都與現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測是舶來品,加上她覺得宗瑛作風很不尋常,就更願意相信她是從異鄉來。

  宗瑛面對探詢,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盛清蕙又問:「所以你實際是……醫生?」

  是醫生嗎?曾經是,現在可能也算,但嚴格意義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問:「重要嗎?」

  盛清蕙被反問住了,她探詢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但她又實在看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這個人為什麼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裡,又為什麼裝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兩個人沉默著坐了很久,宗瑛見對方不再發問,起身打算出去抽菸。

  盛清蕙轉過頭去看她往外走,卻突然見她伸手扶住了門框,緊接著幾乎是癱下來。

  可能因為經歷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術過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頭痛發作得雖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連忙上前詢問,但宗瑛發作起來全身肌肉都緊張,哪裡還能多講一句話?

  恰好傭人這時候上樓來,盛清蕙就喊她幫忙,將宗瑛送到自己房間裡去。

  隔壁房間裡,二姐從大哥遭遇空襲這件事一路扯到工廠遷移,她講「現下河道也被封鎖,想要遷廠,只能從蘇州河繞路,用腳趾頭想想也曉得這個事情多麼危險」的時候,盛清讓頻頻低頭看手錶。

  時間一點一滴逼近晚十點,一向沉得住氣的盛清讓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講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辭。」說完他起身拉開門,直闖隔壁房間,然房間裡哪還有宗瑛?

  盛清讓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過去——一無所獲。

  他手心在瞬間滲出汗,茫然四顧,喊道:「宗小姐?」

  客廳裡的座鐘響了,鐺鐺鐺地敲了十下。

  在臥室中護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開門走到樓梯間,問傭人:「剛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傭人不確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沒有發現盛清讓的身影,咕噥著「見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點三十分,薛選青在699號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隊的通知,因為她的車違停在馬路中央,而且停得離奇到嚇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目擊者聲稱:「那個車開到那裡,遇到紅燈停了一會,紅燈結束之後就死活不動,跑過去一看根本沒有人!冊那,見鬼啊!連門都沒有開一下,也沒有人下車!」

  拋開罰款扣分不談,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舉動簡直不正常到了極點,這讓她非常擔心。

  因此上次趁著換鎖,她留了一把備用鑰匙。儘管很不道德,但她顧不上那麼多了。

  十點三十一分,她聽到腳步聲,又聽到鑰匙的響聲。

  薛選青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她辨聽出外面的人正拿著鑰匙試圖插進縮孔,但不知道是鑰匙拿錯了還是什麼原因,死活無法如願。

  鑰匙聲消停了,薛選青突然壓下把手,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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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明:

  1.昨天又查證了一下,沙遜大廈(華懋飯店/和平飯店)是於下午4點27分被炸,因為飯店入口處的鐘錶被炸壞了,因此時間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特此更正。

  另,這兩顆炸彈落下的時間應該只差幾秒,之前說十幾秒應該也也不對,特此更正。

  2.大世界劇院於同天下午4點45分左右被炸,死難者多為北岸難民和當時聚集在此看熱鬧的市民,大概有六百多人死亡(法租界警方數據),最初報導也有說死傷五千人的,具體數字仍有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