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薛選青不甘示弱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宗瑛留意到她手裡提著的箱子,猜她到此是為公務,又不巧在來訪登記簿上發現了自己,按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到病房門口來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來找自己,無非是為三件事——
一是到底為什麼休假,二則那輛車為什麼會停在馬路中央,最後大概是求證盛清讓的身份。
不論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動交代,宗瑛選擇以靜制動,等她問。
可薛選青偏偏不揀這些問,她抬下頜指指門內,盯著宗瑛問:「恢復得怎麼樣了?」
宗瑛略略側身,問她:「能不能容我先關上門?」
薛選青避開來一些,待宗瑛關上門,立即又抬腳一撐,將宗瑛牢牢限制在狹小區域內:「好了,講吧。」
宗瑛無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為,抬眼回道:「脫離危險期,需要靜養,可能有記憶缺失。」
「所以什麼都問不出來對不對?」薛選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講:「隊裡昨天就有人來過,問了半天,他也是講什麼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憶,從他這裡入手意義不大,畢竟那袋毒品的來源,已經有些眉目了。」
出於保密和迴避原則,薛選青無法講得很具體,但她最後這句話,卻足以讓宗瑛回憶起幾天前的一個細節。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選青還有小鄭去酒館吃飯,飯桌上小鄭曾經提過「毒品袋上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他當時的懷疑對象是「新希製藥高層」。
邢學義會從誰手裡拿到這袋毒品?當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層嗎?如果是,那麼是誰?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幾乎從沒有關心過新希內部的事,誰掌權,誰得勢,又有哪些派系鬥爭,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憶那些相關人的面目時,病房內的宗瑜卻突然動了一動。
他聽著外面含含糊糊的對話,聽到薛選青最後那句時,突然睫毛輕顫,眼睛睜開,茫然看向了天花板。
此時,外面響起了他熟悉的腳步聲。他曉得,是他媽媽回來了。
宗瑜媽媽的歸來打斷門口兩人的交談。
薛選青睨她一眼,收回腳往旁邊避了避,剩宗瑛獨自應付來人。
宗瑜媽媽用一向溫柔的語氣說:「宗瑛過來啦,進來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講講話的。」她做事說話都不緊不慢,連日的徹夜守候將她整個人的精神氣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講話時仍努力撐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剛剛看過,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媽媽點點頭,進了門又轉過身來,抬頭對宗瑛講:「你有空多來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終應了一聲:「好。」
宗瑜媽媽關上門,薛選青手機響起來。
2013病房那邊催她趕緊去,她掛掉電話卻不著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門口去等我一會兒,我那個車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賬。」她說完便要轉身,卻又扭頭補了一句:「還有進出你家的那個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會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無疑就是盛清讓。
宗瑛對此卻不是很擔心,畢竟盛清讓於這個時代而言,到底是個不存在的人。薛選青這樣做不過是徒費力氣。
待薛選青進入2013病房,她轉過身往回走,未到護士站便隱約聽得議論聲。
八卦未停,兩個護士仍在議論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條「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的新聞,兩個人再度將話題焦點轉移到她身上。
一個說:「2015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記得啦?」
一個接:「723那個交通事故住進來的是伐?好像還死了一個親戚?」
「是舅舅,說還是新希藥物研究院院長,前一陣子這件事影響很差,新希又有新藥要上市,應該也公關了不少。說到這個,我倒還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幾年前新希的一樁新聞。」
「十幾年前的事情你怎麼曉得的啊?」
「梁護士講的啊,她說新希成立藥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個研究室,當時負責人叫嚴曼,就是這個宗醫生的媽媽,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藥,嚴曼突然就死了,說她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好像是自殺吧。」
「太可惜了。」
「據說這個嚴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後來那樣關照她女兒,大概也有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關照得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個『高徒』出了事故之後,連手術台也上不了,沒辦法跑去當個法醫,現在也要鬧出這麼多事情來。」
宗瑛聽完議論,沒有立即露面。
她倚牆站著,揣在褲袋裡的右手無意識地輕顫,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來。
離開特需病區,宗瑛下樓找盛秋實。
醫院的早晨是從交班查房開始的,三三兩兩沒睡醒的實習生跟著老師穿梭在各個病房,是宗瑛曾經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實突然從後面喊住她,快步追上來,搶先一步替她推開診室的門。
「謝謝。」宗瑛說。
「和宗瑜聊得怎麼樣?」
「他有些虛弱,話很少。」
盛秋實示意她在沙發上坐,又倒了杯水給她,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與措辭:「昨天檢查下來他心臟的問題更加嚴重了。本來就不好,這次出個車禍雪上加霜,情況很不樂觀……除了心臟移植,沒有別的辦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飲,卻被過熱的水給燙到了。
她默不作聲將紙杯放回茶几,又聽盛秋實講:「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參考病例少得可憐。」
宗瑛問:「家裡人都知道了嗎?」
盛秋實點點頭:「昨天講的,應該都知道了。」
外面天氣極好,這消息卻似一團陰雲,配合室內溫度極低的空調風,頭頂好像隨時要落下大雨來。
儘管要相信奇蹟的存在,現實卻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時間內遇到合適的心臟供體,太難了。
宗瑛無煙可抽,就隨手拿起茶几上的舊雜誌來緩解焦慮,The Lancet Neurology,她離開醫院後就沒有再看過了。
盛秋實講:「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小孩子蠻可憐的,有時間多來看看吧。」
他的話裡隱晦存了些「看一時少一時」的意思,宗瑛領了意卻未作回應。突然有個護士敲門探頭進來:「盛醫生,403會診,馬上。」
盛秋實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擾他。
她出了診室,漫無目的地四處走,最後鬼使神差停在一間手術室外。
亮起的紅燈意味著手術正在進行,門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屬,門內則是宗瑛再也沒有資格進入的區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她斂神摸出手機,屏幕上是外婆久違的笑臉,左上角顯示對方要求進行視頻通話。
宗瑛按下接聽,屏幕那邊圖像晃動,大概是信號不穩定,聲音也斷斷續續。
外婆講話時,小舅舅的臉也湊進來,他講:「宗瑛你等一等,我用電話給你打過去。」說完就掛了。
電話打過來,聲音終於清晰,宗瑛抬起頭,陽光穿過玻璃映滿她的臉。
小舅舅在那端講:「宗瑛,外婆過幾天要回國,想試著聯繫一下杭州老家的親戚,但找不到號碼了。她講公寓裡有一本牛皮冊子上記了一些,應該是放在你媽媽那個櫃子裡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國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過神,說:「可是那個櫃子被外婆鎖了,我沒有鑰匙。」
小舅舅答:「她講鑰匙就藏在座鐘後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沒開過那個櫃子了,老座鐘也數年未挪過位置。
她掛掉電話,仍未等到薛選青下樓,因此決定返回公寓。
穿過斑斕門廊,公寓寬廊裡空無一人,沒有服務處的高台,更不會有一個葉先生探出頭來講:「牛奶到了呀,要帶上去伐?要開電梯伐?」
只有自動打開的兩扇電梯門,冰冷機械。
宗瑛進入電梯,迅速到頂樓。
她甫進屋,逕直走向座鐘,小心翼翼移開它,果然尋到一把陳舊鑰匙——儘管已經失去光澤,但它卻是外婆多年之後的一種許可。
陽台門半開,燠熱微風撩動窗簾,落在地上的陽光隨之變形躍動。
宗瑛手握鑰匙打開櫃門,撲面一陣淡淡的灰塵氣味,架子上依序擺滿了冊子——幾乎都是嚴曼留下來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過去,抽出一本牛皮冊子。
封皮上面手工壓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講的通訊薄。她正要將它放回原位,卻突然止住動作,因為這個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她雙手翻開它,滿目都是嚴曼的字跡。
嚴曼是個做事工整簡潔的女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頁頁往後翻,到八月、到九月……
9月12日,9月13日,9月14日。
9月14號那天,嚴曼只寫了兩件事:「1.數據確認;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沒有再回家。
宗瑛雙手緊捏著本子,想起那個慘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緒,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間,卻意識到書籤帶壓在後一頁,這促使她又往後翻了一頁。
9月15日,嚴曼還安排了三件事,都與工作相關。
一個在9月14日打算去自殺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