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時,宗瑛壓根沒留意他講了什麼,距離太近,能明確感受到的只有黯光裡的氣息。
有些氣息,令人下意識想去追逐捕捉。
然而兩人對視三秒之後的瞬間,宗瑛直起身,盛清讓也錯開臉,低頭旋開筆帽又若無其事地往下寫。
他道:「如果將邢學義作為突破口,能夠追溯的線索應該是兩條,一條是當年你母親的事故,另一條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當年他的車和你母親的車一起出去,那麼可以查一查他那輛車回來的時間,以及當天他去做了哪些事情——這些可從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於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調查,撇開事故原因不談,如果只查遺物的話,大致也有這麼幾個方向——」
他在本子上嘩嘩嘩地寫,宗瑛垂首看。
他先寫「事故當天留下的重要物證」,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現場發現的那袋未開封的毒品,按常理講,沒有人會長時間隨身攜帶一整袋毒品,這意味著它很可能是事故發生不久前才到邢學義手裡的,因此邢學義那段時間內接觸過的人就相當可疑。這個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沒有聯繫,是什麼來歷,都是警方正在調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又寫「日程安排記錄」,宗瑛抿唇。
邢學義的做事習慣她不瞭解,但他秘書手裡必定有相關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這一點,必須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後寫「邢學義主動藏匿的物品」,宗瑛輕蹙起眉。
他道:「一般來講,如果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就會主動藏起來,但探究這部分已經是□□的範疇,對沒有遺物處置權力的人來講,難度很高。以上僅是我的猜測,講這些也許能給你一些思路,具體怎樣去找,你比我更專業。當然——」
盛清讓轉過身道:「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定當效勞。」
宗瑛斂回神,卻不吭聲,低頭走了幾步,最後在床邊躺椅裡坐下。
盛清讓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他要講的話已經講完,兩人各自坐著都不出聲,房間裡便陷入沉滯狀態,只聽得到呼吸聲和窗外寥寥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宗瑛一直安靜坐著,絲毫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裡的工作還沒完成,打字機的聲音又可能擾到她,便說:「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機吵,那麼先休息一會兒。」他頓了頓:「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宗瑛點點頭。
她說:「如果我不小心睡著了,走之前請喊醒我。」
盛清讓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頭:「我不希望每次一醒來,你就已經不在了。」稍頓又道:「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盛清讓聞言,搭在本子上的一隻手無意識地握了起來。
他說:「好。」
宗瑛往後躺去,盛清讓剛要起身給她拿毛毯,她卻又突然起身,逕直走到他桌旁,拿過正在充電的手機,解鎖屏幕打開應用商店,下載了一個定位器,又花兩分鐘完成註冊和關聯設置,最後將手機遞還給盛清讓,講:「如果你要找我,點開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對你開了權限。」
盛清讓看著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對。」
她說完重回躺椅坐下,打開自己的手機,點開應用,地圖上顯示設備位置的兩個點此時正緊緊挨在一起。
屋子裡又重新響起打字機的聲音,間或停頓,莫名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機,枕著打字機工作的聲音,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宗瑛坐起來,房間裡別無他人。
她以為盛清讓已經走了,但一看時間,距離早六點還有幾分鐘,又乍然聽得房間外傳來腳步聲,轉眼便見盛清讓端著餐盤進來。
他將餐盤擱在小桌上:「順手做了早飯,趁熱吃。」說著拿過公文包道別:「我得走了。」
宗瑛說:「保重。」
盛清讓應「好」,低頭看一眼手錶,在打鐘聲響起之前,匆匆忙忙下了樓。
待鐘聲鳴起時,宗瑛拿起手機重新打開應用,地圖上的兩顆點只剩一顆在線,另一顆下線消失了。
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個人的戰場。
吃了早飯,將家裡收拾妥當,宗瑛出門去新希。
大樓的Logo燈已經熄滅,陽光映在建築外體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隱瞞棄用試驗數據等問題,新希這幾天已經疲於應付前來質詢的媒體,前台對來訪者更是充滿敵意,何況宗瑛點名道姓要找的是藥物研究院院長秘書。
作為新希核心部門,繼723邢學義涉毒案之後,藥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風口浪尖,理所當然就成了新希的敏感話題。
前台不認識宗瑛,打官腔地問她:「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請你預約了再來。」
宗瑛拿起電話,正要撥給新希的一個熟人,這時卻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麼過來了?」
宗瑛收起手機看向來人,喊了一聲:「陳叔叔。」
陳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經是人事部門的負責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總要有個突破口,就算暫時見不到邢學義的秘書,能從側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沒有白來。
宗瑛應了聲「好」,隨即跟他走向電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潔,昔日血污痕跡早就沒了。
宗瑛不由抬頭,樓上環形走廊外裝妥防護欄,現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費好大的勁。
陳叔叔回頭,正見她朝樓上看,只念她是觸景生情,便說:「你媽媽離開也好多年了啊。」
宗瑛斂回視線,點點頭。
到電梯口,陳叔叔又問:「聽說你前陣子減持了股份?」
宗瑛應道:「拿在手裡也沒什麼用處,想處理掉就處理了。」
她既這樣答,對方也就沒什麼可往下問的。
電梯門打開,宗瑛請他先進,隨後跟進去按下關門鈕,問:「您還在原來的辦公室?」
陳叔叔答:「對。」
宗瑛按到相應樓層。
她如果沒記錯,邢學義在新希的辦公室也在同一樓層。
兩人走出電梯,沿走廊去往陳叔叔的辦公室,途中路過邢學義的辦公室,門上牌子還沒有摘。
宗瑛問:「這個辦公室現在是誰在用?」
「暫時沒有人用,老邢的東西剛剛清出來,昨天晚上他家人才過來搬走。」
陳叔叔說著帶宗瑛進了隔壁辦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請宗瑛坐。
宗瑛坐進皮沙發,陳叔叔又問她:「你今天來找誰的?」
宗瑛回:「我剛好路過,過來看看。」
她這個說辭顯然可信度不高。
陳叔叔笑說:「你不像是有這個閒心的人啊,是想問什麼才來吧?」
助理這時將茶送進來,宗瑛接過茶杯,道:「那我就如實問了,我媽媽走的那天,您見過邢叔叔嗎?」
對方無意識地拿起一支筆,捏住兩頭緩慢搓動:「見過。」
「在哪裡見過?」
「老樓。」
「什麼時候?」
「傍晚。」陳叔叔說著往後靠,挨著椅背接著回憶:「那天我下班了,他匆匆忙忙回來,說是加班。因為只是在門口打了個照面,我沒有細問。你問這些幹什麼?老邢和你媽媽的事故有關係?」
宗瑛交握雙手:「最近聽到了一些傳聞,很好奇,所以問一問。」
陳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過去:「聽到什麼了?」
宗瑛敷衍道:「太多了,感覺沒有頭緒,不知道怎麼講。」
陳叔叔便說:「最近公司裡也有不少傳言,弄得人心不穩,總感覺有人在故意散播,聽聽就好,你也不要太當回事。」
這時他台上座機突然響起,他拎起電話聽了十幾秒掛掉,抬頭同宗瑛說:「我還有個會,你是再坐會兒,還是?」
宗瑛起身:「不,我還有別的事情,打擾了。」
她說完便和陳叔叔一同離開辦公室,路過隔壁房間時,不由多看了一眼。
邢學義的個人物品已被家人取走?
據宗瑛所知,邢學義的家人僅剩宗瑜媽媽一個,是她搬走了邢學義的遺物?搬去了哪?她家裡、還是邢學義家裡?
宗瑛邊想邊拐進洗手間,隔著小門,外面有人小聲議論:「以前的研發室,現在的藥研院,兩代領導,都死於非命,也太巧了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藥要上市之前死了,簡直邪門了。」
「聽說大老闆昨天還為這個事情發飆的,在公司裡不要亂講。」
「可都在傳啊,又不是我起的頭。」水龍頭的流水聲歇了,那人接著道:「發飆說不定是做了什麼缺德事情心虛呢,鬼曉得。」
緊接著嘩啦嘩啦幾下抽紙的聲音,她又講:「無所謂,反正我也打算跳槽了。這次曝光出來的事情,剛好撞上嚴查期,要是處罰真的下來,新希直接就進黑名單了,很可能三年內的藥品申請都不會被受理,很多項目只能耗著,基本等於掐死藥研院了。」
新希的前景並不像大樓外體玻璃一樣明亮,宗瑛從樓裡出來時,雲層剛剛掩了太陽,腳下路面覆上一層陰影。
她回了「家」。
十幾歲住校後她就基本脫離這個家了,如無必要,從不回來。
在這個家工作了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見她突然回家,駭了一跳,卻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稱呼她:「小瑛回來了呀!」
宗瑛走進客廳,保姆阿姨又問她:「吃飯了沒有呀?想吃什麼我給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說:「吃什麼都好。」
保姆阿姨一邊系圍裙往廚房去,一邊說:「今天他們都不在家,我只多燒了一口飯,給你炒個飯吧。」
偌大客廳裡只剩了宗瑛一人,陽光從窗戶探進來,魚在透明水缸裡擺動尾巴,廚房香氣滿溢,湧入客廳。
像回到很多年前,嚴曼忙實驗,爸爸忙應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家。
以前放了學回來,保姆阿姨炒一碗飯給她,擰開一瓶牛肉醬,挖起滿滿一勺蓋在米飯上,迅速攪開,狼吞虎嚥地吃完,還是覺得餓,好像胃裡有個黑洞,怎麼也填不飽。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卻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麼瘦了這麼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飯的呀。」又說:「今天怎麼過來了?」
宗瑛吃完了放下筷子,看著空碗說:「想去看看我媽媽的房間。」
保姆阿姨聽她這樣講著,心裡嘆了口氣,聲音也放緩:「去吧。」
宗瑛起身上樓,一路走向頂層閣樓。
這個房間早年作為嚴曼的工作室,連宗瑛也不能隨便進,後來她走了,這地方徹底淪為儲藏室,只有保姆阿姨還惦記著,偶爾來打掃一下衛生。
宗瑛推開斜頂閣樓的窗戶,陽光和風迫不及待地灌進來。
小時候遇上雨天,閉緊這扇窗戶,仰面躺在地板上看書,聽密集的雨往下落,總以為自己睡在一口井裡。
宗瑛低頭四處找,希望能找到邢學義的物品,但這些紙箱看起來都非常陳舊,沒有一隻像是昨天才搬進來的。
這時保姆阿姨端著水果上來,講:「昨天宗瑜媽媽帶回來一堆東西,本來以為她要囤在這裡的,但今天又全搬走了,你腳下那塊地方,昨天特意打掃好騰出來的,看來也白掃了。」
宗瑛直起身反問:「搬走了?」
保姆阿姨將果盤遞過去,講:「對,上午搬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學義的遺物?
宗瑛伸手接過果盤,保姆阿姨講:「我還有點活要幹,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歇一會。」
她離開後,宗瑛索性坐下來吃水果,還沒吃幾口頭痛又犯,翻出隨身藥盒吞了幾顆藥,攤開一張躺椅,關上門就睡了。
一覺睡到天黑,宗瑛坐起來,胳膊上三五個蚊子包。
她起身關了窗,低頭看一眼表嚇一跳,已經晚上九點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沒有上來喊她醒。
宗瑛小心翼翼關門下樓,卻隱約聽見有人在樓梯口壓低聲音講話。
「我曉得,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近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語氣顯露出些許煩躁與焦慮,這個聲音屬於宗瑜媽媽。
宗瑛等她掛了電話平息下來,這才下了樓。
宗瑜媽媽一轉頭,看到宗瑛,登時一愣。
保姆並沒有來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來的消息,她也絲毫沒有預料到宗瑛會突然出現在樓梯口,這是極其不合時宜的遇見,因為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也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心虛得都無餘力掩飾,慌張全寫在了臉上。
宗瑛若無其事地同她打了聲招呼,也沒有說明來由,只說「我先走了」就下了樓。
她到玄關匆忙換了鞋,保姆阿姨連忙跑出來說:「小瑛要走了呀?快把這個醬帶著,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許多天的。」
「不要了。」宗瑛拒絕了她的好意,逕直往外走,前腳才邁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家的宗慶霖。
宗慶霖顯然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即問:「今天去公司了?」
宗瑛抬頭應:「對。」
「持股的時候沒見你對公司有興趣,現在拋光了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確認一些事情。」
「確認誰害死了你媽媽?」
「不是這樣。」宗瑛深吸一口氣,口袋裡的電話卻震動起來,她拿起來按下接聽,宗慶霖卻突然抬手揮掉了她的手機。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去公司確認傳聞,想要告訴全公司我害死了嚴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