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那不著邊際的腦子,在一瞬間飛快地劃過了「狗改不了吃屎」「樹欲靜而風不止」「怪不得警察的第一犯罪嫌疑人都是有案底」的等等念頭。
儘管梁肅摘了耳釘,染黑了頭髮,甚至穿了校服,整個人都如同一個「良家少年」一般,卻也阻擋不住過去的對頭或者朋友來找他「聯絡聯絡感情」——在半路上,一群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流氓,就攔住了兩個人的去路,柳蓉發現,這個世界遠比她想像得危險,這幫仁兄看起來,也遠比那年深秋傍晚攔住梁雪的那幫半大小子們段位高。
剛剛還笑眯眯有說有笑的梁肅一張臉忽然就冷下來,像是換了個人,把她往身後一讓:「小丫頭,你先回家,回頭我讓梁雪給你打電話。」
柳蓉小小地往後退了一步,猶猶豫豫地抬頭看了一眼梁肅,然後目光在那些個小流氓身上轉了一圈。
她從小到大都是乖乖牌好孩子,偶爾從別人的隻言片語裡聽說過那麼一兩句打群架啦、上砍刀之類的事,除了不小心撞到梁雪的那一回,簡直覺得他們這個圈子遙遠得像是在來自另一個星球似的。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得暴力解決呢?
不過柳蓉覺得,即使關係不算特別熟,也不應該把梁肅一個人扔在這,負罪感她已經體驗過一次了。然而她又從來沒直面過這種情況,腦子裡飛快地轉動開,她那發散性的大腦活動顯然在這時候掉鏈子了,愈想愈沒邊沒煙、亂七八糟,甚至難以抑制地在眼前浮現了一個畫面——梁肅被人打成了扁扁的一條,靠著牆戳著,她自己則在一邊忙忙叨叨地想把他重新吹鼓起來……
她用力甩了甩腦袋,自己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著調了。
不過眼下沒人注意到她——這小姑娘的體積實在容易讓人忽略不計。
為首的一個人穿著一件沒袖的馬甲,露出兩條鼓鼓囊囊都是肌肉的胳膊,上面還浮著一個頗有行為藝術感的刺青,指著梁肅說:「我知道你是誰,我是誰你別問,現在問你個事,今兒咱們得說清楚了,我一個小兄弟,叫刀片兒,上個禮拜是不是讓你給打了?」
梁肅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是我打的怎麼著。」
柳蓉立刻把目光轉向他,心說這傢伙太笨了,就真是也不能這時候承認啊,這不是找挨揍麼,好漢才不吃眼前虧呢。
馬甲男點點頭,陰森森地看著梁肅:「行,你有種,敢認就行,你說怎麼辦吧?」
梁肅目光沒從他身上移開,又對仍在原地的柳蓉說了一回:「小丫頭,你躲開這。」
馬甲男微微轉過頭,看見柳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大概認定了這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也懶得跟她一般見識,於是挺鄙視地說:「女人,一邊去。」
那眼神,那語氣——柳蓉身體裡深藏已久的中二病和高貴冷豔病一瞬間就爆發出來了——這輩子還從來沒人用這麼看不起的腔調叫過她「女人」,並且還敢叫她一邊去!
可憐的小馬甲,他大概還不知道一個小蘿莉的能量。
柳蓉默不作聲地盯著馬甲男看了兩眼,然後一言不發地抱著書包,「一邊去」了,轉身就走,頭也不回,轉眼間已經不在這條小胡同裡了。
梁肅這才鬆了口氣,把校服外套一脫,往旁邊一扔,活動了一下脖頸和手腳,關節「嘎啦嘎啦」地作響:「那叫刀片兒的兔崽子是東西麼,你問我怎麼辦?老子把話撂下,以後見他一次還揍他一次!」
梁肅確實不怕,他光棍慣了,柳蓉一走,他還真有點想放開手腳打場架。
梁雪拒絕了他的資助,於是暑假的時候,他用攢的那點打零工賺的錢開了個賣奶茶的小店,就在原來五中門口,大概是他改邪歸正以後的形象實在太書生氣,也大概是他初中畢業太久,現在五中的新一代小流氓們已經不認識這位曾經的「大佬」了,居然有人上門挑事,帶頭的就是那個「刀片兒」。
不知道耍流氓也要論資排輩的下場,就是自然地被收拾了一通,於是小弟找了小弟的老大,小弟的老大覺得自己跟班被人打沒了面子,此仇不報非君子也,於是上門找事,於是鬥毆就開始了。
傳說打架的秘訣,一在體力良好,二在頭腦清楚,三在經驗豐富,四在豁得出去,有道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梁肅以上幾項一應俱全,並且相當豁得出去——不然當年在「笙歌」,也不能一個人扛五個,何況這回對方只有四個人。
馬甲男一看戰鬥力不行,幾個小嘍囉三下五除二都趴下了,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是真急了,眼睛裡閃過一絲陰霾,慢慢地把手伸進懷裡,就掏出一把砍刀,梁肅眼角掃過,當時就往後猛地退了一大步,躲過了一刀,他也有點懵,心說這怎麼就至於上刀子了?
哦他娘的,在貼身的那皮馬甲裡面掛砍刀,不怕削掉你丫一塊肉麼?!
本來也就是一點屁大的一點事,幾個無聊小青年誰都不願意嚥下這口氣,梁肅覺著自己有理,但是有點小脾氣,懶得跟這路人解釋,這才知道事大了,心說難不成今天還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梁肅這假不要命地決定撤退,豁得出去是豁得出去,空手奪白刃的事除了武林高手,就個傻子了。
為這流血犧牲的,不值當。
馬甲男一看他要跑,更了不得了,就來勁了要追,打算在小胡同裡展開巷戰。然而就在這時候,忽然一塊大石頭從天而降,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巧,正中馬甲男的腦門,那石頭好像是胡同裡住小平房的人家裡用來壓鹹菜缸的,平時就放在門口,誰沒事也不去搬動,足有個十斤八斤的,幸好還只是磕著腦門,不然還真就壞菜了。
儘管這樣,馬甲男還是當時就差點肝腦塗地,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不知道怎麼順著胡同牆壁另一邊爬到牆頭上的柳蓉,梁肅第一反應是,這小丫頭力氣居然不小,然後明白過來眼下的情況,立刻大叫一聲:「丫頭,快下來!」
柳蓉本意是計算著馬甲男的行進方向,想把石頭扔下去絆他一下,誰知道就中大獎了,當時爆發的小宇宙瞬間蔫了,就傻愣愣地蹲在牆頭上。
聽見梁肅叫他,才哆哆嗦嗦地來了一句:「我……這怎麼下去?」
梁肅瞪圓了眼睛:「白痴,你怎麼上去的?」
柳蓉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馬甲男試圖站起來,大概是有點腦震盪,晃了晃又坐了回去,一個跟著他的嘍囉反應過來,立刻跳起來:「死丫頭!」
梁肅忽然從一邊跑過來,把校服外衣輪圓了,準確地抽到那跳起來撲向柳蓉的小青年眼睛上,然後一腳踹在他腳踝上,將他整個人硬生生地給「踩」了下去,對柳蓉說:「跳下來,我接著你!」
柳蓉:「啊?」
又一個人撲過來,梁肅一低頭,架住他的胳膊,順手抄起一塊磚頭砸在他腦門上,急了:「啊你個頭啊,快跳!」
柳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特別勇敢,一咬牙一閉眼,居然就真的跳下去了,梁肅準確無誤地接住她,發現小姑娘意料之中的份量不大,雙手卡在她的腰上,往旁邊轉了半圈,然後叫她輕輕落地,說了一句:「跑!」
然後兩個人就撒丫子頭也不回地跑了。
柳蓉這種一直都靠同情分過長跑考試的人,還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跑得這麼快這麼長,果然傳說是對的,一個人想練成輕功的最佳途徑,就是被一群瘋狗狂追,連她這種肉蝸牛都能飛簷走壁不在話下。
他們倆也不知道跑了多遠,才擺脫了追兵,一前一後地停下來,站在路邊,柳蓉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腦子裡幾乎空白一片,晃了晃,就要坐在地上,梁肅趕緊拉住她,說:「別坐,劇烈運動完了以後就坐下,屁股會變大。」
柳蓉聽見這句話,立刻又迸發了驚人的毅力,愣是拽著梁肅的袖子重新站了起來。
半天,才把氣喘勻了,兩人對視一眼,忽然都大笑起來。
梁肅以前覺得這小姑娘拿腔拿調勁勁兒的,現在發現,她身上竟然還有種傻乎乎的仗義。柳蓉以前覺得他是個不靠譜的小流氓,現在發現,他其實還挺靠得住的,回想起那時候閉著眼直接從牆頭上往下跳,心裡多少還有點後怕,梁肅竟然真的接住她了。
梁肅對她比了個拇指:「柳蓉妹妹,你太爺們兒了,真是這個!」
柳蓉嚴肅地說:「我真不是故意的,毛主席保證。」
她臉蛋上還帶著一點劇烈運動出來的殷紅,偏偏要擺出那麼一副有些呆的嚴肅表情,梁肅於是就被娛樂了,使勁揉了一下她的腦袋:「走,今天請你喝奶茶,隨便喝多少,喝飽了算。」
柳蓉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個沒心沒肺的,立刻把剛剛驚魂狂奔的事丟在一邊,樂顛顛地就跟著他走了,夕陽落下來,少年和少女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地上。
那天之後很久,柳蓉才想起來,其實不是去看梁雪的麼,怎麼就變成喝了一肚子奶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