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救命

  剛剛經歷過期末考試的柳蓉常露韻和梁雪,應胡蝶邀請,去了傳說中的希川藝校。

  希川藝校一日遊的經歷,直到很多年以後,都讓柳蓉無法忘卻。事實證明,胡蝶就是個無風也要起三尺浪的妞兒,即便她真的只是邀請她的朋友們來聚一聚,也能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端來。

  從這方面而言,這姑娘倒是和梁肅有點異曲同工的緣分。

  希川藝校是什麼地方?

  據說全市最好看的妹子,基本上都是從這出去的,年齡從十一二到十七八不等,有一部分從這學兩三年,出去混個特長生的,年紀小的還能上高中,腦子聰明點的,沒準也能弄個大學上,其他的家裡有路子的,要麼上藝術類學校,要麼找個文藝團進去,就吃這碗飯了,再有不濟的,家裡有點錢,花上十幾萬,當個文藝兵,將來退伍轉業回來,也有工作。

  胡蝶爸媽終於徹底離婚了,按胡蝶的話說就是早該掰了,那一對一天到晚沒個消停的狗男女,當初就不應該結婚。她說這話的時候嘴裡叼著吃冰激凌的小勺,滿不在乎,好像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就是被那一對「狗男女」生出來的。

  即使這樣,她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前途,無論是她那彪悍的老媽,還是她那窩囊的老爸,都有錢有路子,她先天條件就好,把跳舞學好了,將來還能餓死麼?

  ——雖然她嘰裡呱啦抱怨得歡:「我跟你們說,學跳舞可慘了,我都想回學校唸書了,這日子忒不是人過的,我們老師,天天晚上不讓我吃飯,別人吃飯的時間,她就看著我在操場上跑步,我就一邊跑一邊哭,心裡默唱小白菜。」

  柳蓉打量著她,覺得這小白菜比初中那時候有精神多了。

  旁邊和胡蝶一起的女孩立刻酸溜溜地來了一句:「那不是老師看重你麼,那老太太可勢利了,看不上的人壓根連管都不管。」

  女孩說完把頭髮攏了攏,揚起下巴,對柳蓉點點頭:「我叫米曉璐,跟她一個寢室,我知道你們,這傻妞一天到晚說,我聽得耳根都長繭子了。」

  米曉璐那正經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尖下巴,桃花眼,眼皮上面打著珠光寶氣的眼影,柳蓉覺得她那眼睛裡的流光簡直帶電,差點閃瞎她的狗眼,趙彬彬跟這幫藝校的姑娘們比起來,算什麼呀,也太樸實無華了。

  這時門口忽然開來一輛奧迪,按了按喇叭,米曉璐轉過臉看了一眼,衝她們點點頭:「我是叔來接我了,你們慢慢玩,先走了,拜拜。」

  她轉過身去,烏黑的大波浪頭髮隨著她的動作甩到身後,耳垂上掛的耳墜子就隨著她搖曳生姿的步伐晃來晃去。

  在場的另外三個外校人士,忽然從心裡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自卑情緒。米曉璐其實也比她們大不了一兩歲,可柳蓉就是覺得,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個發育不良的小女孩。

  有時候不在年齡,蘿莉和御姐的差距,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奧迪車裡鑽出個禿頭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西裝,皮鞋鋥亮,眉開眼笑地招呼著米曉璐上車,把油乎乎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並且曖昧地往下滑。梁雪眼尖看見,皺起眉,就問:「她叔?她什麼叔這麼猥瑣?」

  胡蝶就笑了,這沒心沒肺的姑娘這時候笑起來,竟有那麼一點諱莫如深的味道,她濃密的睫毛垂下來,目光幾乎穿透不出來,花瓣似的嘴角上揚,似乎是笑,卻又說不出的尖刻,她說:「誰知道呢。」

  梁雪好像明白了點什麼似的,看了看那絕塵而去的車,又看了看胡蝶,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胡蝶轉過臉又高興起來:「等我去教室收拾收拾東西,請你們出去吃飯。」

  她們這裡也有文化課,只是上課的時間不多,每天一兩節,基本作用是給早起訓練的姑娘們補美容覺,老師們也不大管,反正她們將來不靠這個活著,也有文化課的期末考試,胡蝶在這裡成績竟然還算是好的,於是更加如魚得水——她簡直變成了一個優等生。

  希川藝校的教室是大階梯教室,有黑板,不過黑板旁邊是一架鋼琴。平時她們在這裡上文化課,也學樂理知識,文化課期末考試剛結束,教室裡空蕩蕩的,只有前排坐了個女孩。

  柳蓉她們每個人跟著胡蝶進去的時候,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在這女孩身上停留一下。

  在希川藝校繞一圈,即使長相出色如胡蝶,也泯然眾人了,各種各樣的閃亮生物層出不窮,就連米曉璐那天怒人怨的模樣拿出去,也不敢在這裡說一聲豔壓群芳。

  可這女孩卻不一樣,她一點也不漂亮,常露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覺得這位大概和自己是一個重量級的,心裡十分疑惑,這體型也是學跳舞的?

  女孩穿著一件淡黃色的毛衣,袖口已經磨損了。她皮膚很白,是一種病態的蒼白,連血管都能看得見,暗淡無光的長髮披在身後,桌上有一個玻璃杯,喝得就剩下一個底,她坐在那裡,桌上放了一本語文課本,她卻沒在看,只是專心致志地摳著自己的指甲。

  胡蝶看見她愣了一下,輕輕地打了聲招呼:「欣欣。」

  女孩摳指甲摳得太投入了,連頭也沒抬,就把她們忽略了。

  胡蝶也沒當回事,逕自走到後邊,拿了自己的東西,轉身帶著柳蓉她們三個出去,再次經過那古怪的女孩身邊的時候,忽然聽見她低低地問:「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丟人?」

  胡蝶腳步一頓,想了想,大大咧咧地說:「有什麼呀,咱們又不指望考試考高分活著,不就抄幾道題麼,監考老太太更年期,甭搭理她,下回補考混混過去就行了。甭說咱們這了,重點高中考試還有作弊的呢,是不是柳蓉?」

  柳蓉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啊」了一聲,然後低下頭看了那女孩一眼,違心地點了點頭:「是啊,我前座那個這回就被抓住了,一路追到老師辦公室,哭得跟孟姜女似的。」

  黃磊同學你辛苦了——常露韻默默地腦補了一下他cos孟姜女的情景,頓時娛樂了,她看了柳蓉一眼,心想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乖乖女也能這麼惡毒。

  女孩卻好像沒聽見,摳自己手的力氣更大了,臉上卻看不見什麼表情,半晌,才更低地說了一句:「我……我不想活了。」

  胡蝶愣了一下,嚴肅下來,把她壓著的那本語文書搶過來丟到一邊,拍拍她的桌子:「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活著多好啊。」

  女孩抿抿嘴,勉強笑了笑,沒說什麼,就要站起來,整個人卻晃了一下,又軟軟地坐了回去,然後她慢慢地弓下腰,囈語似的說:「我頭暈……」

  旁邊的幾個女孩都嚇了一跳,常露韻說:「你們這有校醫院麼,她是不是病了?」

  胡蝶湊過去問:「欣欣,你怎麼了?」

  欣欣在桌子上趴著,臉埋在臂彎裡,柳蓉注意到,她的臉色好像比剛才更白了一點,然後欣欣小聲說:「我吃了半瓶……」

  「半瓶什麼?」

  「半瓶安眠藥,我頭暈……」

  一片靜默,幾個年輕的小姑娘被嚇住了,半晌,胡蝶忽然尖叫起來:「曹禺欣,你自殺?!」

  欣欣已經沒聲息了,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梁雪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力氣,一把揪住欣欣的肩膀,硬是把她從桌子上給拎了起來,可欣欣的身體完全不著力,像是一灘爛泥一樣,拚命地往下遛,梁雪比她高出半個頭,要拉不住她了,常露韻趕緊幫忙從另一邊扶住。

  梁雪回頭跟胡蝶說:「你別叫喚了,趕緊打120,再嗷嗷要出人命了!」

  胡蝶手忙腳亂地翻出自己的手機,一撥號還哆哆嗦嗦地按成了128,柳蓉覺得指望這姑娘真是黃花菜都得涼了,就把她按下,自己打了急救電話,說清楚了怎麼回事。然後樑雪和常露韻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欣欣往外架。

  這見鬼的陰盛陽衰的藝校,梁雪一邊磕磕絆絆地走著一邊心裡磨牙,滿學校跑的都是柔柔弱弱的姑娘,怎麼公的那麼少,走了老遠沒看見一個能幫得上忙的。欣欣的頭一下一下地碰在她肩膀上,梁雪就大聲在她耳邊說:「別睡!睡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真想死?想想你父母把你養這麼大容易麼?!」

  欣欣嘴裡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我頭暈……」

  梁雪眉頭夾緊了:「你沒法不暈——我說,老娘親媽跟別人跑了,家裡就一個啞巴爸爸,一天到晚窮困潦倒的我還沒說什麼呢,你這是多大的事,至於麼?我靠,好不容易放一寒假出來晃蕩一圈,還能趕上這千載不遇的破事,真長見識,胡蝶你喪門星轉世是不是?」

  胡蝶懷裡抱著一堆自己和欣欣的東西,一邊走一邊掉一邊撿,費勁地跟在後邊,聽見了也委屈:「我哪知道啊,欣欣你怎麼那麼想不開啊……」

  柳蓉趕緊幫她把東西拿了一半,心想半瓶安眠藥,那是什麼概念?傳說吃安眠藥自殺的人,死的時候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麼幸福,意識是清楚的,周圍人走來走去也知道,就是睜不開眼醒不過來,然後特別難受,就這麼一點一點地在後悔裡慢慢死去……她打了個寒顫,看見欣欣越來越無力的頭,忽然覺得離死亡是這麼近。

  梁雪一看實在不行了,跟常露韻說:「你扶著她點。」

  然後讓欣欣靠在常露韻身上,自己騰出一隻手,一個大巴掌就扇上了欣欣的臉,愣是把迷迷糊糊的人給扇醒了一點,梁雪揪住她的領子,好像唯恐不對稱一樣,又在她另一邊臉上扇了一巴掌,也不知道梁雪是下手多黑,把欣欣死人一樣蒼白的臉給扇得又紅又腫:「睡了就死了,你個白痴!你甘心嗎?!」

  欣欣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忽然眼淚就流出來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頭暈,難受……嗚……我不想死……」

  救護車終於還是來了,四個人中除了胡蝶之外,有三個人都跟這個陌生的、叫欣欣的女孩萍水相逢,她們一直跟著她去了醫院,守在急救室外面,覺得整個醫院裡飄著的消毒水的味道,都那麼不詳。

  胡蝶說:「她原來是我們這最好的苗子,天生的身體條件好,樂感也好,後來生了一場大病,打了好多激素類的藥,回來就變成這樣了,怎麼減肥也減不下來,這就算是毀了,老師也不再管她。她都這個年紀了,小時候就一直在藝校,沒正經上過幾天學,就算到了普通學校,也跟不上別人。昨天考試的時候她被抓住作弊……其實很多人都作弊,監考都睜隻眼閉隻眼,就她……可能一時想不開了……」

  每天晚上她們在老師嚴厲的監督下加課,一邊訓練一邊哭鼻子的時候,其實曹禺欣都會在看不見的角落裡默默地望著,胡蝶心裡清楚,那原來是她的位置。

  她們抱怨累,抱怨老師嚴厲,可總歸還有的能抱怨。

  柳蓉回頭張望著那緊閉的急救室的門,忽然覺得這裡就像是一個大玻璃罩子,一隻叫欣欣的小蟲子在拚命掙扎,四處碰壁,卻怎麼都找不到出路。

  梁雪架著欣欣出來的時候,手不小心被劃了一下,破了一道口子,剛剛醫生給她包紮處理了一下,她手上貼著白紗布,這會兒才感覺到疼,「嘶」了一聲,忽然低低地罵了一句:「這狗娘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