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人是會後悔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然而沒有人能逃得過生老病死。
梁肅趕到醫院的時候,看見他那雖然一輩子油腔滑調、一身市井氣,但不改大老爺們兒本色的老爸正蹲在地上,愣愣地盯著牆角,眼睛通紅,梁肅媽在一邊看著他,想勸又不敢勸,簡直要抓耳撓腮起來,不管路過的大夫是男科婦科還是兒科,只要是個穿白大褂的,就要讓她攔下來盤問一番。
人病急了,是要亂投醫的。
梁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啊啊」地叫著,他回過頭去,看見梁雪費力地扶著她那又啞又殘疾的爸爸,往醫院走來。
梁肅趕緊回過身去,把他二叔從梁雪手裡接過來,瞪了她一眼,小聲訓斥:「你把你爸帶來幹什麼,萬一再把他磕了碰了的……」
他那啞巴叔叔連枴杖都顧不得抓著了,用力地伸出手去向梁肅爸夠過去,嘴裡「啊啊」地叫著,梁肅他爸沒反應,梁肅媽倒是過來了,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小聲說:「我聽說老太太是這的事,推進搶救室了……」
啞巴二叔往前一撲,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居然把梁肅一個大小伙子給推到了一邊去,然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蜷縮著抱在一起,先是給梁肅媽作揖,梁肅媽一邊嘴裡說著「快起來,這像什麼樣」,一邊伸手去拽他,可她只是個瘦小的女人,哪裡拉得動?
啞巴掙開她的手,用腦袋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通通」的聲音震得地都直響,過往的人都往這邊看。
這個世界對他太不公平,奪走了他的聲音,還要奪走他的身體、他的愛人、他的家,如今連他那白髮蒼蒼的老媽媽也要離開了,他還能指望誰呢?
他誰也指望不上,只能以慣有的、最卑微的姿態,跪地求饒。
梁肅媽一著急,自己也跪在地上:「兄弟,我說兄弟,你嫂子我是渾,這輩子跟老太太沒對付過,可我也是人哪,也有人性,她是我男人的親娘,她要真有事,我能乾看著不管她嗎?能治,咱們砸鍋賣鐵也得治,能想多大辦法咱們就想多大辦法,要真……」
她五官扭曲了一下,好像想哭,可拚命忍住了——她還得分出精力來,奮力拉起這不住地磕頭的啞巴。
蹲在牆角的梁肅爸忽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嗚咽,好像被他的兄弟和媳婦觸動了哪根神經一樣,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手拚命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
他眼淚渾濁,哭起來像是山崩地裂一樣,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因為他這一哭,就好像要哭掉自己十年的命似的,撕心裂肺,嘴裡含含糊糊地說:「我媽可憐……我媽可憐哪!我他娘的真是不孝,我早幹什麼去了我……」
梁雪把頭埋得低低的,好像不看著他們哭,自己就不難過一樣。
這個一直以來都硝煙不斷的家,終於在這一刻空前地團結了起來,可團結的只是這幾個人,又有什麼用呢?古人說,兄弟齊心,協力斷金,可斷金之力,對上那巨大的、看不見的命運的輪子,也只能是螳臂當車。
梁老太太再也沒能醒過來——在那年冬天,她閉上眼,像是睡著了一樣。
她活著的時候,像根繃緊的弦,像個隨時準備爆炸的炮彈,可最終的一天來了,又那麼出奇的平靜,連一點動靜也沒弄出來,就這麼變成啞炮了。
實在是個叫人欲哭無淚的結局。
接著是清理老太太的東西,買壽衣,糊紙人,辦喪事。
這年的春天特別的冷,好像這個城市遭到了和玉門關一樣的待遇,春風忘了來,凜冽而乾澀的風吹在人的臉上,捲起那厚重森冷的哀樂,一直到灰白的天空裡。
梁雪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強迫症一樣地把她奶奶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心裡茫然得很——這個家,沒了奶奶,還剩下什麼呢?一個未成年的、還在讀書的小姑娘,一個身體殘疾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啞巴爸爸。
梁肅媽走過來,看了看這她,一咬牙,從兜裡掏出一打人民幣,不由分說地塞給梁雪,梁雪抬起頭,張張嘴,梁肅他媽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簡直咬牙切齒地說:「以後沒錢,就跟大伯母說吧,多了我也沒有……」
她好像覺著自己這後半句話說得有點不對,就訕訕地住了口,尷尬地站在一邊,梁雪伸出手,抱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懷裡,梁肅媽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半天,才把手抬起來,試探似的放在梁雪的頭髮上。
另一邊,梁肅拿著一個存摺偷偷塞給他那啞巴叔叔,啞巴睜大了眼睛,連比劃再搖手地不要,再怎麼困難,梁肅在他眼裡,也還是個孩子而已。
梁肅把存摺壓在桌子上,坐在一邊的舊沙發上,弓著腰,雙手交握,橫在膝蓋上,想了半天,說:「二叔,我有錢……」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啞巴又開始比比劃劃地搖頭,梁肅就輕輕地笑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二叔啊,你別倔啦,你那丫頭是個什麼樣的種兒,你還不知道麼?奶奶沒了,你一個月那一壺醋錢的低保,夠幹什麼的?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敢上學校裡偷偷把學退了,跑出去打工?」
啞巴不言聲了,眼睛眨巴眨巴的,嘴角往下撇著,心裡想著,連自己的姑娘都照顧不了,那還算個男人麼?也配讓人家叫聲爸爸麼?
他看著自己的身體,覺得又可笑又可憐,但凡有一點辦法,他想著,但凡有一點辦法……
梁肅嘆了口氣,又接著說:「我媽那人吧,摳摳唆唆了一輩子,叫她出錢,就跟割她的心肝肉一樣,再說她跟我爸能力也有限,家底在這擺著,太多也拿不出來……」
啞巴「啊啊」地打斷了他,做了個讀書的手勢,梁肅就說:「行了,叔,我才多大年紀的人?你們小時候又是自然災害,又是上山下鄉的,什麼苦都受過,我幹過啥……嗯,除了打架鬥毆不學好。」
他自嘲地一笑,搓了搓手,把手伸進懷裡,發現煙早抽完了,一直沒捨得買,覺得有點犯癮,就舔了舔嘴唇,接著說:「你說再不讓我幹點什麼,將來那不是養出個大少爺來麼?」
啞巴不出聲了——這個年代,大多數的孩子都是公主著少爺著,怎麼咱們家的,就不行呢?
梁肅叫他那憂傷的眼神看得心理壓力挺大,就站起來,小聲說:「叔你別著急,還有我呢……哦,對了,梁雪要問,你就說錢是我爸媽給的,別說是我給的,她嫌我跟她一個輩份,肯定不願意。」
然後他轉身出去,走到門口,又不放心,回頭再次囑咐他:「千萬別說啊!」
他撂下門簾出去,啞巴就無聲地掉起了眼淚來。
相對來說,柳蓉的日子比起水深火熱來的梁家,可要平靜太多了,隨著姍姍來遲的東風和春色,高考的氣味也開始濃重起來,樓上高三的學生們開始習慣匆匆來去,一個個面色凝重,臉上帶著睡不醒的黑眼圈,隨處能聽見壓低了聲音的「模擬考」「排名」等等字眼。
一中是免會考學校,文科的課程只有一個是那麼個意思的結業考試,文科老師們就不再雨露均霑,基本上不怎麼在理科班浪費時間了,期中期末考試開始按著高考的題型來,各門功課都已經到了高三的進度——為了留出將近一年的時間準備高考。
常露韻永遠上升的神話終於走到了盡頭,上一年度的期末考試,她的名次第一次往後落了兩名,月考前進了一名,這次期中考試又落了回去,就卡在了十幾名那裡,不肯再往前走——這個名次是相當尷尬的,如果她一直卡在這裡,將意味著她會和好大學無緣,普通一點的大學吧,去了又覺著虧,就這麼不上不下起來。
這個春天雨水極多,天天都陰沉沉的,幾乎有點像是江南的黃梅天氣了,讓人的心情也越來越壓抑。柳蓉覺得常露韻好像變得沉默了些——錯誤頻發的作業,小測裡上上下下的分數——可每一次她覺得常露韻情緒不好,去試圖和對方說話的時候,常露韻的回應都正常無比。
聽說減肥會有平台期,成績也會麼?
數學課下課,昨天的作業發下來,常露韻十五道題目錯了六道,她用了整整一節自習課的時間每道題都抄下來整理,然後認認真真地做今天的,第二天發回來,仍然不多不少錯了六道,老師用鮮紅的大字寫著——「仔細思考,不要想當然!」
常露韻認認真真地借來柳蓉的作業本,不發一言地修正好,在第二次交回去之前,用小字在下面寫著:「對不起老師,我再會認真一點的。」
她那對女孩子而言微微有些寬厚的背影伏在桌子上,一撮頭髮落到桌子上,整個人就像是座巋然不動的小山,努力,失敗,繼續努力,仍然失敗,不放棄努力,失敗九十九次,第一百次不放棄……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這一年的六月,柳蓉他們班作為先進班集體整理好自己班的考場以後,又被留下來整理原高三所在教室的考場——幾天的高考假以後,他們也會搬到這些教室裡來。
顧清陽挨個班通知:「同學們注意,七班同學們注意,請注意檢查,高考考場不允許留有任何字跡,請把前後黑板和牆上的字擦乾淨,多餘的桌椅集中在樓道,把班裡的植物也都搬出來,一會統一送到教務處,同學們注意……」
這就是戰場了,柳蓉透過窗戶,看著偶爾幾個還有閒情逸致對著整個校園拍照的學長學姐,忽然發現,明年這個時候,就要換成他們走上這個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