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啾啾,啾啾。

  窗外鳥兒鳴聲清脆,新的一天於焉展開。

  玉蘭從擺在窗下的一張羅漢床起來,顧不得別的,先輕手輕腳地走去床邊,小心地撩開帳子一角,往裡看時,躺在裡面的小小女童睜著眼,同她對視。

  「……!」她嚇得心裡一跳,出口的招呼都帶上了結巴,「姑、姑娘醒了。」

  陸錦「嗯」了一聲。

  她其實早已醒了,但今天不是痛醒的,她朦朧裡覺得自己的腹痛忽然好了,為了驗證是錯覺還是做夢,她努力硬逼著自己醒了過來,一摸肚子,發現果然再沒感覺,好得徹徹底底,倒好像她前陣子痛得恨不得去死的那些痛苦都是假的一樣。

  但脖子和頭部的痛楚卻又還在,只是不再發暈想吐了,相比之下,這才符合正常的痊癒過程。

  陸錦發了一會呆,胡亂猜測起來——該不會是葉珠華走了,把「她」所受的傷害也一起帶走了吧?這猜測乍聽荒謬,但細想卻似乎又合情理,陸錦立刻查看起自己手臂,「她」毒發時雙手反折,在棺材裡被抬著碰撞,小孩子皮膚嬌嫩,磨破了好幾處。

  衣袖做得寬闊,一捋直到肩膀,露出整條胳膊,這個時辰天光未明,陸錦在帳子裡看不清楚,只能仔細上下摸索,只覺凡觸手處一片光滑,再摸不到一點疤痕。

  ——真的帶走了!

  陸錦心頭重重鬆了口氣。

  她後來鼓搗出來的那些傷看著嚇人,其實不算要緊,麻煩的是身體裡殘留的餘毒,就算現在清乾淨了,也不能保證以後就不會有後遺症冒出來,這種級別的劇毒是鬧得玩的嗎?還好,她擺脫了這個可怕的不定時隱患。

  鑑於葉珠華送了這麼好的一份禮物,陸錦在心裡給她拜了拜,再次祝福她能投個好胎。

  情緒這麼波動了一番,再想睡也沒法睡了,陸錦便合著眼,在心裡默默回想溫習起夜裡的那個夢來,這種託夢大約與一般的做夢不同,她現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沒忘掉,只要強記就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記到差不多時,天光也亮了,此刻玉蘭站在床邊,緊張地撐出點笑容來:「是我睡晚了,姑娘怎麼不叫我一聲?對了,外面這鳥兒叫得擾人,我去把它趕走。」

  她說著便要走,陸錦——不,現在該叫葉珠華了,叫住她:「不用。」

  玉蘭有點猶豫地站住,道:「我怕吵著姑娘。」

  對於她的小心翼翼,葉珠華很過意不去——就是她把人嚇成這樣的,雖然她不是故意糟踐人,但穿來這些日子,她心中鬱悶不忿,這個玉蘭和另一個叫紅櫻的丫頭輪流看管服侍她,直接承接了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怒火,確實跟著一道受了不少罪。

  「我今天感覺好些了,不那麼怕吵了。」葉珠華道,「前一陣我身體不好,心情也差,遷怒到你們,讓你們受苦了。」

  她本想正式道個歉,但看此地風俗,這麼幹恐怕不一定合適,而且原主那個性情,就算錯了,應該也拉不下臉和丫頭道歉。

  果然,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玉蘭就顯得十分驚喜了,肢體一下放鬆了,笑容都真誠許多:「姑娘說哪裡話,姑娘遭了難,我們更該用心服侍才是,有什麼受苦不受苦的,姑娘能熬過這一關,身子好起來,就比什麼都強了。」

  她說著,眼圈居然微微泛紅起來,葉珠華嚇一跳,這丫頭看著起碼十七八了,怎麼這麼容易動感情,想勸一勸,怕話多了暴露,這畢竟是貼身服侍的人,只好趕緊想了個話題轉移,伸手指向窗戶那邊道:「我看今天天氣不錯,你去把窗子開了,我想透一透氣。」

  玉蘭忙答應著,抹著眼睛去了。

  開了窗後,玉蘭穿戴收拾好自己,便出門去往廚房取熱水來給葉珠華洗漱,柔軟的布巾輕柔地覆到臉上擦過,漱口的溫水都是直接端到床邊來的,先前葉珠華沒心思注意這些細節,這會兒一看,她洗過臉後,玉蘭只是就著她的殘水匆匆洗了一把,就又腳不沾地地出去取早飯去了。

  珠華坐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算是給她展示了一下命運還有更壞的可能性嗎?好吧,至少她沒有穿成玉蘭或者紅櫻,既然前世種種已離散在時空裡,再也回不去,那就當她是重新投了一遍胎,不多想那些沒用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她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掀開被子下了床,先靜立片刻,感覺站著也不再頭暈,腦震盪的症狀應該已經熬過去,方放心把腳塞進鞋裡——過程中嫌棄地扁了下嘴,腳也這麼小,好煩哦,哪天才能長大。

  四面一望,沒找著外衣,珠華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鵝黃中衣包裹得好好的,長袖長褲,哪都沒露,她也就不找了,直接走到門邊去,扶著門框往外張望。

  這裡是個小跨院,佔地極小,風物一眼就望盡了,地下是青石鋪砌,板板整整,除她住的這間屋之外,旁邊還有一間小屋子,另東邊還有兩間廂房,院子西南角上種了株西府海棠,想是長了有些年份,快有院牆高了,花期將過,只剩得半樹殘花,艷麗裡帶著頹廢。海棠旁邊就是月洞門,連接著外面的正院,她這個角度見不著多少門外的景緻——

  一個穿絳色比甲的丫頭端著銅盆走過,與珠華目光對上,一愣,走過去又倒回來兩步,眼神驚愕,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沒說出口,匆匆又跑了。

  珠華無聊地收回目光,沒放在心上,出了門檻往東邊走,旁邊那間小屋子她知道是玉蘭和紅櫻住的,那兩間廂房是作什麼用她就不清楚了。

  還未近前,便見大鎖把門,她腳步略頓,見旁邊的窗戶是層暗色紗糊著,看上去不很牢靠,正要湊過去,身後響起又急又快的腳步聲,直衝著她的方向來,她只得暫且打消念頭,轉過身,立刻叫一根細白手指抵住了額頭。

  「你是安心和人作對是不是!」手指的主人聲音清脆,連珠炮般數落她,「一身的傷,衣裳也不穿在外面亂跑,還嫌你給人添的麻煩不夠?!你說你這麼點大人,哪來這麼大氣性,賭氣沒個完,難道必定要讓一家人都替你把心操碎了才成?還有你的丫頭呢?不好好服侍主子,一大早上跑哪裡去了!」

  她語速極快,行動力也強,一邊辟裡啪啦地說話,一邊拎起珠華的小細胳膊就往正屋那頭拽,珠華一句嘴都沒來得及回,已經被踉蹌著拖回屋裡了。

  「你的衣裳呢?你說你羞不羞,要不了兩年就要長成大姑娘了,穿著中衣就敢出門,萬一被哪個小子看見,你還活不活了!」

  珠華揉了揉有點痠痛的肩膀,望著那背對她在牆邊木櫃裡翻找著的穿著杏紅單衫的少女,試探著道:「二表姐?」

  張萱頭也不回:「再等等!這會知道著急了,先發的什麼瘋!」

  這小辣椒!

  珠華被嗆得無語,不想再招來更多教訓,閉了嘴,安分等著張萱找好了一套衣裳,過來給她穿上。

  大概是她一直沒回嘴,張萱的火氣發得差不多了,再開口就是正常語聲了:「你今天身子好些了?聽說你頭疼怕吵,這幾天我就沒有過來看你。」

  「嗯——嘶!」

  張萱過來的架勢挺有模樣,珠華被麻痺了,配合地抬起胳膊,誰知這位二表姐其實不是伺候人的料,先把衣服披她肩上,而後扳過她的手臂向後一扭,便硬往衣袖裡塞去,痛得她當即倒抽一口冷氣,躲閃不迭。

  「這會兒嬌氣了!」張萱一點不反省,見她要躲,還把她抓回來,繼續把她把衣服裡塞,嘴上還訓,「拉一下胳膊都喊疼,先怎麼就敢把腦袋往牆上撞,看看你這額頭,還有你這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全,要是留下疤來,你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珠華想躲躲不掉,五歲在這個年紀是不小的差距了,她只好一邊可憐巴巴地被扭來扭去,一邊痛苦地皺著臉——這個二表姐是教導主任轉世吧?也太、太、太愛教訓人了!

  「往常臭美得那樣,壞了條裙子都能賭上好幾天氣,怎麼待自己倒不知道愛惜一點?裙子壞了還能再去扯匹料子重做,你這皮肉上哪裡修補去?」張萱又訓兩句,才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問她,「你怎麼不說話?」

  「……話都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啊。」珠華無語地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張萱給她穿的是條青羅裙,裙襬斜繡一圈蓮紋,樣式挺好看,就是太長了,靜立不動的時候把她鞋面都蓋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點鞋尖來。

  啪!

  忽然遭襲的珠華摀住手,愕然抬頭。

  「女孩兒家家,你剛那是什麼動作!」張萱拍完她的手,一指又點到她額上來,「這裙子好好的,你亂擺弄什麼?」

  珠華心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鬱怒——不是針對張萱,她瞄了眼張萱的腳面,她的裙子差不多也是這個長度,可見沒給她穿錯更沒故意捉弄她。所以,這是什麼見鬼的世道啊?!連條裙子的長度都不能自主,她得把自己憋屈成什麼樣,才能在這鬼地方好好活下去?

  珠華關於「重新做人」的心理建設做了還不到半刻鐘,已然崩塌一半。

  「好了,既然你能下床了,那就跟我去和娘請個安罷。」張萱說著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娘身子不好,這兩天又病倒了,你去叫她看一看,她見你好起來了,多少總能寬些心。」

  珠華不想說話,默默由她拖著,出了屋,穿過月洞門,走進隔壁大了三四倍的院子,拾階進入正房。

  裡間的錦簾一掀開,一股珠華極熟悉的中藥味撲面而來,跟著便見一名婦人靠坐在床頭,披著件外裳,鬆鬆地挽著家常髮髻,看去年約四十上下,五官仍有秀麗之色,只是膚色有些蠟黃,眉眼間顯得十分疲倦。

  她正把一個白瓷藥碗交還給立在身邊的丫頭,見到兩人進來,一怔之下拿手帕按了按嘴角,而後招手:「珠兒怎麼來了?快過來。」

  珠華有點磨蹭地過去,她不知道要不要行禮,好在鍾氏沒用她糾結,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打量她片刻,嘆了口氣:「吃了大苦頭了,臉上瘦得都不見一點肉了。」

  聽她提到臉,珠華心中一動:她的心態沒那麼快轉換過來,潛意識裡仍把自己當做「陸錦」,因此打起床後,還真沒想到看一看這具身子長得什麼模樣。原主那個小自戀狂的話當不得什麼真,不過敢放那麼多大話,至少,應該是個長得挺可愛的小孩子吧?

  床榻的左前方就擺著鏡台,珠華踮了點腳跟,力圖不著痕跡地往那邊歪了歪,又歪了歪,終於見到上面立著的銅鏡裡映照出一張稚女的面容來。

  然後,她整個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