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聲聲炮竹響中,珠華度過了在異世的第一個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過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臘月二十三開始,掃塵祭灶吃灶糖,守歲接神飲屠蘇,作為還在換牙期的小孩子,她這幾天應該尤其開心自在,因為一般人家過年期間都會變得寬容,除非頑皮到闖禍,不然大人們都只會含笑放任,不會撿在這幾天訓斥小輩。
——但珠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因為她知道了蘇家的事。
蘇家沒出事前,張推官瞞著未說,是不欲她添亂;但已經出了事,還出的是那麼大的事,她作為蘇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張推官是萬萬不能再瞞她的,在多方打聽,確認前因後果之後,便語氣沉重地告知了她。
雖然距離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時間了,但珠華想起來,心情仍舊鬱鬱。
她沒想到蘇家會那麼慘。
明明張推官先前跟她說按常理不過「貶官乃至罷職」,誰知不出一月,蘇家會直接家破人亡。
簡直一下從普通模式進入地獄模式。
即便跟蘇家夫妻素未謀面的珠華聽到的時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個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華自己親緣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親情,以及不嚮往親情,只是親媽早死,親爹路人,該著她缺這一塊,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罷了。
隨便爹還是娘,給他留一個也好啊。珠華默默想,怎麼一下子就全沒了呢,他年紀也不大,正經還是個未成年人,這一下打擊受的,怎麼是好。
而在同情蘇長越的同時,她冷靜又微微有點糾結地知道,這門親事定了。
她在拒絕沈少夫人的時候只是單純不能接受她的小兒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給蘇長越,假使蘇家安然無恙,那她的態度仍在搖擺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選擇的權利。
但現在不用考慮了。
她父母雙亡,成為孤女的時候蘇家沒有另選良配放棄她,而今蘇家蒙難,她要提出退婚那不僅是不講信用,而直接是道義的問題了。
無論她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一旦她做出這件事,對於蘇長越來說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傷口的一把鹽,情況再壞一點,更有可能變成壓垮他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總之,她不能這麼幹。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報不了瓊瑤,也不能扔一悶棍回去。
——但一個多月後,一記飛來悶棍差點把她打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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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長鶯飛。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樹抽出鮮嫩枝葉,花開滿枝,遠望如一片粉雲,給整個小跨院都帶來了春意。
月朗來說蘇長越到來,請她去見的時候,珠華正在樹下試圖剪一枝合適的海棠花回去插瓶,聽到險些疑心自己聽錯:「什麼?」
他這個時間難道不是應該在老家守孝?當時聽說他是扶了父母靈柩回老家安葬的,兩邊隔太遠,張推官和珠華沒辦法親身前去,但張推官有寫信並附白包過去,珠華也在裡面捎了一張紙,寫著勸他節哀之類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麼倒本人來了?
「是蘇家少爺。」月朗看出她的疑問,肯定地道,神色裡還有點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樣子很吃了苦。」
蘇長越上回雖是來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們都對他記憶深刻。
經此大變,怎麼能不吃苦。珠華下意識想了一句,方反應過來,放開花枝,把剪刀遞與玉蘭,往月洞門那邊跑。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見到蘇長越的時候,她仍是嚇了一跳。
少年背對著她立在屋裡,她先只能看見背影,這個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了,此時天氣還有些倒春寒,人們都還穿著雙層的裌衣,他也不例外,但這裌衣在他身上都顯得寬曠曠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聽到動靜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冰冷無波,寒潭深寂,珠華被一凍,腳步都邁不開了。
這、這誰呀?
如果沒見過他遭逢劇變前的模樣,珠華也許不會有什麼特別感觸,挨這麼個冷眼,她指不定還要還個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裡卻在驚訝之後,冒上了說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蘇長越臨走時偷偷衝她眨眼的那個笑容。
他曾那麼意氣明朗。
但現在一點那時候的影子都尋不見了。
曾經的那個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摻入磨難,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這個陌生模樣。
珠華形容不好自己的確切感受,她只覺得很不舒服,甚至有點傷心,當然不是被他一個冷眼打擊的,而是——這大概彷彿某位大師曾說過的那句「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
她一點都不想看。
她還在發怔的時候,蘇長越已經又轉回去:「伯母,我有些話想先和葉姑娘說。」
這意思就是想私談了,鍾氏心下也很憐憫他,自無不允,於是珠華還未進門,又稀里糊塗地領著人回了跨院。
這邊屋裡葉明光坐在書案後,正像模像樣地擦著一個定窯白瓷梅瓶,見著姐姐似乎領著個生人進來,他記性好,認一認很快認出來了,只是有點害怕蘇長越的變化,站起來,聲音小小地道:「蘇哥哥好。」
反是蘇長越不大認得出他來——葉明光又瘦了一圈,臉上雖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來了,是個清秀的小孩子了,與先前他見過的那一張大胖臉比,堪稱大變樣。
「……是光哥兒。」他怔了怔才喚出來,週身散發的冷氣不自覺消了點。
雖不知蘇長越要和她說什麼,但珠華覺得他特意提出來,應該是要緊事,便讓玉蘭把葉明光暫且帶到隔壁去。
而後她自如招呼蘇長越坐下——他再能製冷,珠華在心理年齡上碾壓他,過了剛見時的意外後,現在一點也不怕他。
蘇長越卻不坐,只是低頭道:「葉姑娘,多謝你的信。」
說的是她一併捎去的那張紙。珠華下意識想再勸他兩句,但節哀這種話,說一遍也罷了,說兩遍實在並沒什麼意義,她憋了一會只好道:「你別太自苦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說完感覺也沒什麼用,父母一夕雙亡這種事,本就是任何語言都安慰不了的。
對蘇長越來說,別人說這種話對他確實沒什麼用,他不過出於禮貌聽著,但珠華不一樣——珠華沒有真的經歷父母雙亡那一段過往,於是她忽略了她在蘇長越眼裡,和他是一樣的,他們是有共同傷痛的人。
同病相憐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無奇早已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一句,也遠勝過一切隔岸之人的華麗辭藻。
蘇長越用力閉了閉眼,把快要染睫的濕意逼了回去。
從父親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沒有軟弱的時間。
他伸手入懷,取出兩張疊好的紙來,先遞給珠華一張。
珠華茫然接到手裡,打開一看——是張欠契。
寫著蘇長越因故欠了她五萬兩銀,將於十年之內歸還。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簽名外,還有個鮮紅的手印,年月日也寫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約是他回到老家的時候。
見證人也有,只是這一行下還沒填,空在那裡。
珠華拿著欠條的手顫抖著,仰起頭來,抱著最後一絲萬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確認:「……什麼意思?」
「對不起,你的嫁妝,我沒保住。」蘇長越垂著眼,低聲道,「讓錦衣衛搶走了,我現在沒錢還你,只能給你打張欠契。」
珠華:「……」
噩想成真,她覺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張推官沒跟她說過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萬她一分沒花著,這世的五萬兩又跟她擦肩而過——那三百萬好歹還在她卡里呆過呢,她還滿心快樂地挨個數過那幾個零,這五萬兩倒好,她連見都沒見著,就——沒了!
她怎麼就這麼背?!
如果說橫財難發的話,那開始就不要給她啊!讓她一回又一回空歡喜,老天爺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她悲憤得頭都昏了,一口氣直堵到喉嚨口,但保有的最後一絲理智,讓她知道她不能說出什麼難聽傷人的話,因為搶走她家產的是錦衣衛,這個機構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時光,直到數百年後她的那個時代,都仍是如雷貫耳,她難道能指望蘇長越一個未成年勇敢地去跟這麼凶殘的天家鷹奴鬥爭?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氣死了!
珠華視力所及,正好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麼用力,不只為洩憤,也同時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罵他,因為這真不算他的錯,可是損失了那麼多錢,還不能罵他——她更加生氣了!
她牙齒持續用力,直到嘴裡的淡淡血腥味轉濃,她不小心連著口水嚥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嘔,才冷靜了一點,鬆開了牙關。
蘇長越從被她咬起,週身的全部變化只有眉頭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後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由著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掃了一眼——
然後凝住。
珠華的倒數第二顆牙齒已經換完長好,不過她這月初剛掉了最後一顆,於是現在仍有個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於是,她留的那個齒印也十分清晰顯眼。
沾著血跡的兩拍齒印間,更顯眼地空著個坑。
蘇長越:「……」
他嘴角抽動一下,自父母過世後,頭一回露出一點好像笑的模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