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書聲回應在村莊的小道上,悠揚動聽,所以會出現兩遍,因為背書的是兩個人,前一個是葉明光,後一個是端姐兒。

  不知不覺,沈少夫人領著小輩們在莊子上住了快半個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鬥氣,孩子們更開心,連珠華都不例外。

  這莊子離城二十里,要說也沒什麼特別景緻,他們來的時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過去,稻米都已收割完畢,田裡剩的稻穗都撿光了,放眼望去,只餘大片空落落的田地,連田邊種的一些樹木的葉子都泛黃掉得差不多了。莊上建的屋舍同一般農戶比算氣派,但往金陵城裡一放,就排不上號了,車隊剛順著唯一一條平整寬闊足以行車的道路進來的時候,這週遭景色簡直可用荒涼形容。

  但住了不上兩三天,孩子們就都愛上了這裡,沒別的,地方夠大,莊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戶,沒外人,在田莊的範圍內都可以隨便亂跑。

  珠華起初只帶著葉明光,場地這麼大,終於不用和跳繩踢毽子較勁了,她和葉明光天天早上起來,先繞著田莊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飯,莊上有個管事家的媳婦烙的一手好餅,酥香爽口,吃完繼續出去晃悠,這回是晨讀了,在廣闊的天地裡讀書,跟圈在張家小小的書齋裡又是不同的體驗。

  他兩個總是出去,端姐兒又哪裡呆得住,不過她才將六歲,晨跑肯定沒有體力參與,就擠進了隨後的晨讀裡,大約是摸過葉明光卷髮的緣故,她一點也不怕生,由奶娘牽著,跟在葉明光身後邁著碎步,葉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麼意思,跟著就學舌一句。

  學一陣下來,回去還真能背幾句給沈少夫人聽了,只是有時會背岔了,兩首竄一起去。不過這就夠沈少夫人歡喜的了,同葉明光玩笑:「該給你開束修了,不知給多少合適?」

  「我有錢,我給!」

  端姐兒軟軟說著,就問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專有個精巧的小木箱,放著月錢及逢年過節收到的金銀元寶錁子,只是這趟出來散心,當然不會把她的一點家當還帶著了。

  奶娘拿不出來,只能拿話哄她,端姐兒微微撅了嘴:「葉哥哥,我只能先欠著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兒:「你可得記好了,回去要給人家,你要忘了,你葉哥哥還以為你存心賴賬呢。」

  葉明光終於找著說話機會,忙推辭道:「不要,我自己願意帶妹妹玩。」

  他還真不煩端姐兒,端姐兒讓教得好,從不亂發脾氣,說話都慢聲細語的,只有一條讓他有些無奈:好摸他的頭髮,有時會先問,有時小手悄悄地就過來了。葉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麼,開口問了端姐兒就一副無辜臉笑瞇瞇,說:「哥哥頭髮好玩呀。」

  頭髮不都差不多,有什麼好玩不好玩之分?葉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華。

  珠華聽他說「姐姐,小孩子好難懂」的時候差點笑出來,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去勸勸端姐兒,讓她以後不要摸你的頭髮了。」

  她覺得葉明光能忍端姐兒一直學他背書已經很不錯了,不能過於壓抑他,單方面地讓一方無限度退讓另一方,最終對兩方都不是好事。

  誰知葉明光想了想,卻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沒使勁,隨她去罷,再過一陣她膩了就好了。」

  珠華忍笑道:「……好。」

  回頭學了給沈少夫人聽,兩個人都笑成一團,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氣倒好,我看比你還溫柔些。」

  珠華搖頭:「光哥兒平時可不這樣,不然我覺得好笑呢。」

  就把好幾年前葉明光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來,等長輩來了有條有理告狀的事說了,然後總結道:「少夫人別看光哥兒長得秀氣,其實他心裡主意可正,一桿秤稱得平平的,喜歡讓人時才讓,若不喜歡,他一點也不肯讓的。」

  她舉這個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葉明光和端姐兒兩個人在身份上不需諱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葉明光為此就要被端姐兒壓下,在相處裡自動低一格,更不希望別人這麼認為,所以她點了一下。

  沈少夫人聽住了,待她說完,大加讚賞:「是嗎?那麼小就能把事說得條理明晰,真是聰慧非常,比你又強多了。」

  珠華:「……」

  難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機,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蓋好痛。

  沈少夫人看著她的臉色,笑了:「珠兒,你別不服氣,光哥兒越聰明,讀書越好,你將來才越有依靠,你們姐弟相依為命這麼些年,這情分足夠彌補你沒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沒見過,也許現在看著不錯,他家道艱難時,你沒有棄他而去,你對他也算有些恩義,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這恩義他一年兩年記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紅顏未老恩先斷,這種先例可太多了。」

  她說著,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為,哪一樣弱與人?沒過多久,他還是左一個右一個的納人了,找的那些賤人,連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卻當成寶,為著她們來訓斥我,連她們犯了錯,那罪過都要賴到我頭上兩分,怨我沒管好她們——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統統拉出去發賣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會開口訴苦之人,認識這麼久,珠華還是頭一回聽見,大約是她有孕在身,情緒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華心下惻然,安慰地挨過去一點,撫了撫沈少夫人的後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後,情緒就平靜了點:「我只是想想罷了,真這麼管,他更該和我吵翻天了——為幾個賤人弄出爭風吃醋的模樣,我丟不起這個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沒人教你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過湊合,也沒多少好跟你說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壞的狀況,只能自己想開些,別太自苦,熬幾年,等你弟弟出了頭,他就不敢太過了。」

  珠華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別擔心我,蘇哥哥還欠著我嫁銀呢,他不會一邊欠著我的錢一邊還養什麼妾,這個人品,我總是相信他的。至於以後,時日久長,他還完錢要動了這個心思,人心一變,那是沒辦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過我自己的日子,也難過不到哪去,不過沒男人而已,跟沒錢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搖頭失笑,「罷了,倒是我多慮了,你比我還想得明白著呢。」

  珠華默默想,那是她曾經見過比內宅廣闊得多的風物啊,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續了下來,她就是不會把家庭男人當成她生活的全部,以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敗。

  「我真心羨慕你娘。」已經打開了這個話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說了兩句,「想當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進士,多麼難得,京裡多少人家想搶,說親的媒人踏破了客棧的門檻,想佔個先,說服你爹在熱孝裡續絃。你爹堅持不允,收拾了東西默默返鄉,給你娘辦完喪事,又隔了兩年,才續娶了一房。他那時已經到外地上任,娶的這個妻子同在京裡能娶到的自然是差遠了。」

  珠華感覺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凝神聽著,聽沈少夫人嘆了口氣,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後的風光她都沒有沾到,算是個沒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個男人這麼待她,她都去了,還把她擺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氣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這一遭。」

  珠華聽得眨巴著眼——所以,這位貴婦到底是愛她縣令爹,還是愛她縣令爹對她娘的情誼啊?

  她有點琢磨出來了,也許在沈少夫人心中,縣令爹開始不過是個年少時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對她,她漸漸也就把這個影子忘記了。但不幸徐世子是個普通的豪門子弟,他循著一般豪門子弟的路線走,該納妾納妾,沈少夫人叫他傷了心,又不屑說,就憋著,心裡不由自主把縣令爹拿出來對比,這一對比,得不到的本來就佔上風,何況人後來又去了,留下來的全是美好回憶,活人更沒法和死人爭,這個影子越印越深,卻發洩不出,直到見了珠華,方一股腦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華正認真想著,冷不防外面想起一個微粗的聲音:「你不高興我那些妾,為什麼不說。」

  這一下岔打的,珠華毫無防備,險些跳起來!

  她渾身如浸涼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見到布簾掀起,一個高大的男子踏了進來。

  沈少夫人比她反應快些,愣了一愣就回過了神,低頭往自己身邊找了找,拿起一個迎枕就丟了出去:「這還要我說!徐盛你慣會賴人,如今還來倒打一耙,這樣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腦子裡裝的不是豆腐就該知道我的意思,還要我說什麼,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氣得喘起來,「你休想,我偏不說!」

  雖然她氣力不大,但這裡內室狹窄,徐世子還真叫她砸著了,他抱著那迎枕要說什麼,想起來先望了珠華一眼。

  珠華也反應過來了,她幾乎是瞬間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話在腦裡過了一遍,簡直運氣爆棚,居然沒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對付庶弟的手段,她這個「姦夫」之女可不知有什麼下場。

  被這一望,她識相地起身,溜著炕邊輕手輕腳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還是徐世子都不會希望她在場圍觀。

  站到屋外時,幾個丫頭聽到動靜已經守過來了,珠華放了心,跟這些下人們比,她其實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著,當著她們的面去聽人家主人的壁腳,就低聲問著一個:「我弟弟和端姐兒在哪裡?我去找他們。」

  那丫頭道:「先前聽端姐兒說想去看莊後的柿子樹,葉小公子和她在一處,想來應該是陪著去了。」

  珠華點點頭,謝了她,往莊後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著,她狂跳的心跳終於平復下來,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後罵徐世子的話,倒有一點點想笑:聽著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張推官放過差不多的話。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