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最精銳的八百緹騎連夜出京,飛馳金陵。
他們的腳程比官方邸報及驛站等都要快得多,等他們趕到金陵,秘密叩見了太子,迎走太子後,皇帝駕崩的消息才在金陵傳揚開來。
一日之間,六朝金粉地的金陵褪下繁華,滿城舉哀,從官至民,皆著了粗布素服,商家懸在店前那些花花綠綠的店幡盡皆收起,連匾額旁掛的紅色燈籠都換成了素紙的。
張宅裡,珠華坐在鍾氏房裡窗下的羅漢床上,由月朗指點著,埋頭跟一匹素布較勁。
張家自來金陵後沒有經過喪事,家裡沒現成的孝服備著,現在當頭一樁國孝砸下來,只能趕著現做,因人人都需要,會針線的丫頭們忙不過來,珠華就自告奮勇把她和葉明光的份要過來自己來做。
「嘶……」
被戳了數不清的不知道第多少針,她連叫痛聲都淡定了。
月朗在旁又心疼又好笑:「姑娘,還是我來吧,我手快,一個時辰就差不多好了。」
珠華把被戳的手指放到嘴裡含了下,然後小小吸了口氣,拒絕了她:「不,我自己來。」
她這回見著張家上下總動員,所有會針線的下人們都被分派了活計,湊一起緊急縫製素服時,才忽然意識到:她穿來有五年了,對於古代姑娘必備的女工技能居然一下都沒學過。
她的主要日常是兩件事,一是自己讀書,而是督促葉明光讀書。
居然和她前世在這個年齡段時差不多。
張家出身底層,照理不該有這麼高的覺悟,但張推官一朝中榜,舉家翻身,張家從讀書這件事裡獲得的利益同那些本身是書香世家的人家比,或許沒那麼厲害沒那麼多,但意義更為重大,給家人帶來的震撼也更大——因為後者只是在維持現狀而已,而張家卻是在社會階層上往上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這使得讀書這件事在張家變得尤為崇高,不但男丁要向學,姑娘們有這個意願也很鼓勵,至於一般姑娘閨閣間技藝,反倒不怎麼在乎。
諸如張萱,她在知府千金開的詩會上能勇奪第一,但在女工上就只是個能在帕子上繡朵稀鬆平常的花的水平,再高就不能了。但有多大關係呢?她陪嫁的兩個大丫頭都是製衣繡活一把罩的好手,這個大部分家庭穿衣都靠自做的世道下,想買個有女工基礎的丫頭真不難,便本身手藝不精,買回來再跟在大丫頭後面學一陣就是了。
張萱都如此了,珠華更沒人管,她的手藝就停留在了前世縫扣子的水平上,直到這回,她忽然意識到她應該學一點。
蘇家一敗,把她的家產也全敗進去了,雖然她相信蘇長越總有一天會重新振興蘇家,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能自己動手的,還是需要自己動手,多學一點總是有備無患。
這孝服在衣物裡算是最好做的,沒一絲花樣連走線都可以粗莽一點,只要把裁剪好的布料挨圈縫起來就完了,正適合練手。
鍾氏坐在另一邊,聽她不時發出呼痛聲也有點好笑,想著扼腕嘆息了一句:「長越可惜了,白費了這一科的功夫。」
珠華埋頭苦縫,嘴上回道:「大舅母,磨刀不誤砍柴工麼。」
——這一科耽誤得簡直太值了好嗎?!
張推官剛衝回來,通知他們皇帝駕崩,舉家要換素服的時候,她簡直心花怒放!
她記得前世玩過某個遊戲,名字記不得了,最終BOSS有個特點,起初打他時一直不顯示血量,要等到打到一定程度,BOSS下掉的血量過了一個臨界點,腦門上才會顯出血量的進度條來,才可以看出還需要多久才能推倒他。
萬閣老最起初登場的時候就是血量未知——知道他總會倒,但什麼時候倒,還需要推多久,是沒辦法看出的,挑戰他的人一一倒下,他似乎堅不可摧。
直到皇帝這一去,他金鐘罩破,血量嘩嘩嘩直掉,就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也是進入倒計時的節奏了,無非是個快慢而已。
珠華心頭一直隱隱飄散著的那塊烏雲一下散了大半,中午時飯都多吃了半碗。
鍾氏笑道:「你說的也是,太子回京登基,不出意外明年必是要開恩科的,長越多讀一年,到時把握更大了。」
珠華道:「大舅母說得對——呃。」
她卡住,忽然想起一事,忙把手裡的針交給月朗:「姐姐,還得勞煩你,我要回去寫封信。」
月朗笑著接過,珠華再跟鍾氏打聲招呼,就快步出去回隔壁小跨院了。
被皇帝駕崩這事一打岔,她險些忘了蘇長越上回走時和她說的話——他覺得她在張家要受人欺負,所以考完就要來提親來著。
如今可不能叫他來了,他要來提親,肯定得先回安陸去準備一下,再從安陸來金陵,他們本定了婚約,前面有些程序倒是不用走了,但也不可能一來就把她娶走,總還得納徵請期等,這裡面耗費的都是時間。
珠華一邊磨墨一邊在心裡默算,如今已經二月中了,可能等她最終到安陸完禮,蘇長越就該又踏上路途,前往京城去參加明年的恩科了,這一年餘下的大半時間都要折騰在來回路途上,他還哪來的功夫讀書呢?
所以,還不如就讓他呆在京裡,等考完恩科再說。
珠華把這些利弊認真地在信裡分析了,又說了張家兄妹現在都去平郡王府奔前程,家裡同她最不對付的只餘了一個張老太太,她應對得過來,讓他不用擔心——以蘇長越的觀察力,完全同他報喜不報憂是沒用的,瞞不過他,不如坦白了說。
她寫完封口,到晚間張推官回來時,就過去交託給了他,請他幫忙找順路上京的人捎過去。
張推官微有些納罕:「這時候給長越寫什麼信?」
珠華猶豫了一下,怕他不放在心上,送去遲了,蘇長越已經動身回安陸,那她就白寫了。她打量了一下屋裡的丫頭們,扯著張推官的衣袖站到門外,悄聲和他說了緣故。
張推官:「……」
外甥女年紀漸長,他當然有考慮過她完婚的事,私下也和鍾氏聊過,但他不可能去問外甥女想哪一年嫁,在他的想法裡,這就不該是由珠華做主的事;再一個,也不好去問蘇長越,作為女家,總得等著男方主動提及才好。
沒想兩個小的倒背著他有了默契。
不過他們婚約定的時間久長,如今蘇長越私下問她一句,倒也不算越矩,張推官就只笑斥她一句:「誰說他來提,我就要同意了?你們說也是白說。」
珠華倒不在乎:「不同意就不同意罷,我照舊叫舅舅養著,也沒什麼不好。」
要不是張家有討厭的張老太太那一房在,她還巴不得多留兩年呢,她現今不過十五,明年也不過十六,嫁過去洞房就是一樁大頭疼事,開葷這麼早,不知道對身體有沒有妨礙,想著她就有點怕。
這股耍賴勁兒使出來,張推官也沒法了,只好接了信:「罷了,我替你寄,這信裡說的倒是正理,確該一鼓作氣把明年的恩科考過才談別的才是。」
**
二月廿五日,漸暖春風裡,太子抵京。
滿朝文武出迎城外八十里,遙遙見得太子旗幟,白嶄嶄跪倒一大片,領頭的正是萬閣老。
及見到在錦衣衛簇擁下飛騎而至的太子,萬閣老領著百官一齊叩首:「臣等恭迎太子!」
遍身縞素的太子翻身下馬,腳步略有些踉蹌地上前,先伸手扶起了萬閣老:「閣老快請起,不必行此大禮。」
萬閣老眼圈就紅了:「多謝殿下/體恤,老臣、老臣——唉!」
心下卻是定了下來,太子遠離中樞已有八年,朝廷大半在他手裡,看來太子對自己的形勢比人弱也有數,太子年長有年長的好處,至少不會像個愣頭青一樣,為了出氣不管不顧,上來就給他難看。
至於往後,且走著瞧罷,萬閣老摸得清楚,這太子雖不像大行皇帝一樣昏庸,但也沒有遷都先祖的雄才大略,不過普通才智,他未必沒有可為之處。
太子眼圈也紅了,眼淚直落下來:「沒想到皇爺去得這麼急,孤竟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說著就哽咽不能言,拂衣擺跪地,望著皇城方向先磕了三個頭,而後頭抵在地上大哭,傷心不能自己。
百官聽聞,都嗚嗚跟著哭了一會,萬閣老哭罷轉而上前攙扶太子:「還請殿下節哀,大行皇帝的後事及滿朝政事都等著殿下回去主持,還請殿下速速進城登基為是。」
太子哭道:「皇爺剛去,做兒臣的哪裡忍心想這些。」
萬閣老勸:「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早日登基,穩定民心,才是對大行皇帝的孝心。」
勸著又扶,這次太子才讓扶了起來。
雙方飆完演技,太子上馬繼續趕路,百官上馬的上馬,進轎的進轎,啥都沒有的只好勞動兩條腿,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面追。
及進宮後先去哭拜了大行皇帝等程序不消細提,午時整,太子換了萬閣老命人趕製出來的新冠冕,外服麻衣,三辭三讓後,於太和殿即位。
百官於階下叩拜,皆換了稱呼,山呼萬歲。
——這套登基程序只是個簡易版,只為太子正位,至於正式的登基大典,須得等大行皇帝的喪儀完畢後才行舉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