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張巧綢醒過來了。

  她沒有暈過去多久,李媽媽還在外間和沈大夫爭執的時候,她就醒了,然後她就知道了她流產的噩耗。

  她的驚訝之情和李媽媽一模一樣——她明明沒有事,她的孩子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就流了!

  沈大夫重新給了一遍解釋,張巧綢倒是知道自己為了什麼驚嚇,但她根本不以為驚一驚嚇一嚇就能把孩子弄沒了,這簡直荒謬!

  她的思路也和李媽媽重疊了,立刻認為是安胎藥的問題,不過李媽媽神智清醒些,知道再懷疑,也得緩一緩,不能馬上把裝動胎氣的真相說出來。

  張巧綢卻想不到這麼多,她嘴上沒有把門的,驚怒之下,沒一會就把這事倒了出來,然後開始哭罵沈大夫,認為他是受了別人的收買,實際上給她喝的是墮胎藥,所以她才流了產。

  至於這個別人,當然舍衛側妃其誰了。

  平郡王妃即命人把王府裡另兩個大夫也叫了來,這兩位大夫不是專攻婦科的,但此時能行醫的都是諸科學了個遍,只是每個人又各有自己擅長的具體病症而已,查辯個安胎藥的成分,這兩位大夫一樣可以辦到。

  當下人來了,取了藥渣來,分別細細辨認過,兩名大夫得出了一致的結論:就是正常的安胎藥,沒有問題。

  「怎麼可能?!」張巧綢在裡間叫,嗓子都要哭啞了,還要掙紮著下床出來找沈大夫算帳,這時也想不起珠華在外面了,她身孕都沒了,還怕什麼!

  還是李媽媽苦苦把她勸了回去:「夫人,這時候如何還能下床,您如何能經得起,身子要緊啊!」

  同捧裙丫頭一起,好說歹說,總算把她壓在了床上。

  但張巧綢沒有就此甘休,隔簾繼續鬧騰,張口就要沈大夫償命,並且表示,平郡王妃要是不給她做主,她就等王爺過來,讓王爺替她殺了沈大夫這個庸醫!

  珠華:「……」

  旁觀到現在,她心裡滋味難辨,她對張巧綢絕無好感,但眼看她經歷這一切,事態發展至今,她也並沒有什麼解氣痛快感——她只覺得悚然,五月天裡,卻打心底不斷地冒出涼氣。

  水太深了。

  她如霧裡看花,一朵也看不分明。

  最可怕的是,似乎連張巧綢自己都鬧不明白怎麼回事,她現在嚷得再凶,也沒什麼用,因為她拿不出證據。

  而且她實在太蠢,這時候應當使使哀兵計,抱一抱郡王妃的大腿才對,她卻把平郡王拉出來壓人,平郡王要是在後宅的事上這麼有辦法,王府就不會幾天之內連著沒了兩個子嗣了。

  珠華覺得蠢,但是沈大夫作為被威脅的當事人,卻似乎是立不住了,他表情幾度變幻,片刻後,一咬牙,道:「既然張夫人執意要冤屈在下,那在下為求自保,再也不能隱瞞,不得不說出一件事了!」

  「你說,我看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張巧綢尖利的聲音從簾裡傳來。

  沈大夫沒有馬上搭腔,卻撩了衣裳下襬,往平郡王妃面前一跪,磕了個頭道:「王妃娘娘,在下先前鬼迷心竅,做了一件錯事,現在說出來,恐怕是不能再在府裡呆下去了,但事到如今,在下也是沒辦法了,不敢和娘娘求饒,任憑娘娘責罰,只求娘娘看在在下以往侍奉還算本分的份上,最後能放在下一條生路,在下就永感娘娘恩德了。」

  平郡王妃坐在主位上,目光意味不明地望著他的頭頂,嘴唇輕啟:「你先說來。」

  「是。」沈大夫頭抵在地上道,「大半個月前,在下來給張夫人例行請脈過後,在外面被人攔住,那人通過一個小丫頭傳話,拿銀錢向在下詢問張夫人的胎相——」

  「果然,你被收買了,被衛側妃收買了!」張巧綢在裡間哭叫。

  她大約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好,才受了這麼場罪,居然還能撐著一直尋人麻煩。

  沈大夫充耳不聞,繼續道:「那人是張夫人的哥哥,張興文。」

  珠華一瞬間汗毛戰慄——事情還沒有完,這是個連環套!

  「在下當時本要來和娘娘稟報一件事情,因是張夫人的哥哥尋來,在下才隨了去了。結果張興文便向在下詢問張夫人胎相是否穩固,在下耐不住他的苦苦央求,告訴了他,張夫人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因不聽醫囑,走動頻繁,致使胎氣有些不穩。」

  裡外一下全部靜寂下來。

  平郡王妃緩緩開口:「我記得,你其後來回話時,並未說過此事。」

  沈大夫重重又磕了個頭:「在下鬼迷心竅就在這裡了,當時張興文聽了後,求在下保密,恐怕王爺知道後,會不喜張夫人,偏向衛側妃娘娘。他再三說,一定會傳話給張夫人,讓她以後不要自作主張,好生保養,把身子養回來。張興文和張夫人一道進府,在府裡做了小管事,是個有能力的人,他幾番懇求,在下想著,同在府裡當差,不好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再者,在下不怕說實話,張夫人得王爺恩寵,脾性驕縱,對於醫囑有時聽,有時不聽,在下也沒有什麼辦法,在下當時就想,張夫人平時很願意聽哥哥的話,張興文要真能說服她,倒是省了在下提心吊膽——張夫人的胎如真不保,在下跟王爺和娘娘面前也不好交待,總是有過錯的。」

  「你撒謊!」

  李媽媽從裡間出來了,面如嚴霜,眼底卻閃爍著一絲慌亂——她已經感覺到了,落進了別人的殺局裡。

  「你根本從未和張管事說過這件事,張管事更不可能給夫人傳什麼話,沈大夫,我們夫人和你有什麼仇,你憑著一張嘴在這裡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可拿得出一點證據來嗎?!」

  沈大夫苦笑一聲:「要說確實的證據,我拿不出來,我把張夫人的脈案外洩,雖然告訴的是她親哥哥,未經王妃娘娘允許,也是犯忌諱之事,私話當時,不可能有別人在。我可以提供的,只有張興文確實來找過我,除了當時傳話的小丫頭,府裡那麼多下人走來走去,一定有看見我們的,這個應該不難查問。」

  張巧綢在裡面喊:「姓沈的,你見了鬼了,編出這些沒來路的鬼話來!就算我三哥問過你,那也是關心我,他根本沒給我傳過話,可見我的胎相很好。你現在編兩句鬼話,賴到之前我就有問題了,以為就可以遮掩你下的毒手嗎?我告訴你,你做夢,我不會放過你和你的主子的!」

  這個小姨真的太蠢了。

  珠華感覺著手心冒出來的涼汗想,她還以為沈大夫只是為了想為自己脫罪才編出這番話來,根本沒意識到別人不是守,而是在攻,亮出來的不是盾,而是一柄鋒利劍刃。

  沈大夫這個「供」一招,串起的是一整條線。

  想一想,張巧綢自己先查出了懷胎不穩,而後她是出於嫉妒也好,出於不安也罷,這些不太重要,總之她是有了足夠的動機,去害衛側妃的胎兒,請衛側妃挑首飾的舉動看似冒險,實則走的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路子——她假如要害衛側妃,怎麼會直接大張旗鼓地做在明面上,讓人人都知道有問題的鐲子是她送的呢?她又如何預料到衛側妃會挑准那副鐲子?

  類似這種理由,隨隨便便就可以想出七八個,並且都是有說服力的,把自己摘出來一點也不難。

  而萬一衛側妃咬死不放,真的讓她抓出了點什麼,那也有後續應對之策,就是把自己胎相不穩的事在恰當的時機拋出來,萬不得已之時,甚而可以放棄,以此力證清白——別人並不知道她胎相早就不穩,只以為她懷的是個康健胎兒,那她難道是瘋了,要冒著失去自己身孕的風險和衛側妃兩敗俱傷?

  這是個很有力的自證。

  現在,這一整條線看起來,有前因有後果,多完美呵,這是一個完整的劇本。

  只是,這份劇本到底是張巧綢寫給衛側妃的,還是暗裡別的什麼人替張巧綢寫好了,不知不覺偷塞到她手裡讓她背鍋的,珠華燒腦太過,一時就分析不出了。

  她覺得以張巧綢本人的智力是萬萬整不出來,但她背後還站著一個張興文,張興文陰毒而膽大妄為,當年就曾把劇毒當成毀容藥哄騙了張巧綢去偷,現在又長幾歲,手段更高,應當更能擺佈這個蠢妹妹,如沈大夫所言,他現在王府裡當了管事,假如是他在得知張巧綢的胎相不穩之後,慫恿了妹妹幹出下面一系列的事,似乎是說得過去的。

  不過,這有個前提是沈大夫新供出的話是真的,從目前來看,因為當時沒有第三人在場,沈大夫舉不出他告訴了張興文的實證,但同時張興文那邊也舉不出沒有聽過的實證,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樣子。

  在這個看似平等的狀況下,沈大夫可以咬定這件事就是真的,張氏兄妹也可以咬定毫不知曉。張巧綢現在這麼一心要沈大夫死,原因可以是她受人算計痛*孕,也可以是她因利乘便,滅口知情者。

  那麼她表現出來的蠢,未必是真蠢。

  天哪。

  珠華腦子都快打結了,她懷疑現在要是拿個鏡子照一下,她眼睛裡說不定都是圈圈。

  「葉小娘子。」

  這時候,平郡王妃沒有對兩邊的爭執發表什麼意見,而是先望向了珠華。

  珠華一個激靈閃回神來:「……娘娘。」

  「天色不早了,拖了你這麼久,還叫你看了這些,實在是失禮。」平郡王妃和藹地道,「原是帶你來見一見長輩,可張氏如今模樣,也不適合同你相見了,只有等下次罷。」

  這個口風是要送客了,珠華識相地站起身來,嘴裡說著「無妨」,心下胡亂地想,不要她見張巧綢了?不過也是,都亂成這樣了,似乎誰都倒楣,又似乎誰都清白不了,她和張巧綢的那點舊事,也就不再重要了。

  當下尤媽媽領了命,送她往外走。

  快行至王府大門口時,後面有個小丫頭追上來,手裡抱著個匣子,到跟前時氣喘吁吁地遞給珠華:「蘇大奶奶,這是我們娘娘贈給你的,請你收下。」

  珠華不是未嫁小姑娘了,不好再收別人的見面禮,就要推辭,尤媽媽笑道:「大奶奶收下罷,難得來一趟,碰見這麼些事,算是與你壓驚了。」

  原來是封口費。珠華領會到了,就痛快接過來,笑道:「長輩賜,我就不敢辭了。請王妃娘娘放心。」

  這放的什麼心,尤媽媽自然聽得懂,笑意深了些:「大奶奶慢走。以後回來安陸時,不妨遞個帖子,來給王妃請個安。」

  「娘娘不嫌棄我,我一定來。」

  「這就對了——呦,」尤媽媽忽然望著她的背後笑眯了眼,「原想備車送你,倒是不用了,現成有人來接。大奶奶,快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珠華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往角門外望去,便見街對面停了一輛馬車,一個蒼衣青年正從馬車上下來,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下車站穩後,抬了頭,目光心有靈犀般同她對上,而後原本冷淡的表情就溫暖起來了。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漫天彩霞下,他快步向她走來。

  珠華抱著匣子,也禁不住馬上向他的方向走去,裙襬都在走動中翻飛起來了。

  她坐在那裡當旁觀群眾的時候還能撐住,分析來分析去的,一見到蘇長越的臉,忽然什麼也想不了了,只是委屈。

  嗚嗚——

  這個地方好可怕啊,只想快點跟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