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華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她第一個動作是摀住了小腹,然後檢視週身衣裳,發現除了皺巴了點,別的都齊整著,微鬆了口氣,才抬頭打量週遭環境。
桌上點著燈,這是一間佈置得還不錯的廂房,小荷青葉兩個都不在,窗前倒是站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婦人,背對窗扉,目光有些失神地不知望著什麼,似在發呆。
這婦人穿戴極好,但身量極瘦,厚厚的錦裘裹在身上,她的肩膀支稜著,顯得撐不大起來,不知是燭光的原因,還是這婦人本身的臉色就有這麼差,幾乎是無一絲血色,卻也不是白,而是蠟黃。
珠華昨日才見過的孟夫人也像個身子不好的樣子,這婦人的年紀比孟夫人要輕,但病容卻比她還重。
……這跟珠華想像裡醒過會遇見的場景一樣也對不上。
她縮了縮腳,怕刺激著婦人,努力放緩了聲音:「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綁我過來?我的丫頭呢?」
婦人如夢初醒,眼神晃了晃,她明明面對著珠華所在的床鋪,但竟是此刻才發現她有了動靜。她先沒有說話,用那種沒什麼神采的目光望了珠華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你有孕在身?」
女人大概對這些有天然的敏感,從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裡便能覺察了。
珠華警惕地更加護緊了小腹,點了點頭。
這婦人看上去沒什麼威脅,也不兇惡,但她能出現在這裡,就絕不是一個良善無辜之輩。
婦人並不把她的情緒放在心上,兀自緩緩道:「我要是也有個孩子就好啦,這日子,就不會這麼沒意思了。」
珠華試探著和她聊道:「你年紀也不大,把身子調養好了,應該還是可以生罷。」
婦人搖搖頭:「不成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
她望著珠華又發呆了一會,主動問道:「你生得這麼好,你原來的丈夫一定待你很好罷?」
珠華覺得她的形容莫名其妙,丈夫還有什麼原來不原來的,好像她有幾個丈夫似的,心下覺得不對,順著道:「是待我很好,不過可不是因為我的相貌,是我們性子合得來。」
婦人眉尖蹙起,拿帕子掩了嘴,咳了兩聲,才繼續道:「唉,再好你也不要想了,往後你就安安分分的罷,只要你不鬧,哪個男人也不捨得待你太差。」
「……」珠華覺得這婦人有點神神叨叨的,但是她也明白過來了,忍著心慌把先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綁我過來的到底是誰?」
婦人這回回答了她:「是我丈夫,過不多久,就要變成你的丈夫了。」
什麼玩意兒!
珠華噁心得差點吐出來:「你們到底什麼人?我夫君是在朝官員,此刻一定已經在外面找尋我了,我勸你最好還是乘著他沒找過來前把我放了。你放心,我一個婦人,也是要名聲的,不會把被人擄走的事說出來,你懸崖勒馬,此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才怪,她回去肯定找人來把這賊窩掀翻了!
婦人愣了愣,問道:「你丈夫現居何職?」
珠華忙說了。
婦人卻又平靜下來:「你不要多想了,一個小小七品,與內閣首輔比,又算得了什麼。橫豎等他來了,你自會知道,我就與你明說了罷,這裡是萬家別院,我丈夫是萬閣老之子,他在外面見過你兩回,慕你美色,惦記多時,終於從他的妾室那裡知道了你是誰,為你布出了這個局。」
這要說到萬奉英帶著孟鈿往高郵州上任的事了,高郵本身也算得一個不錯的州府,但與相鄰的揚州比起來就相形失色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是連不學無術的萬公子都知道的,他到高郵以後,成天假借了公務之名往揚州跑,孟鈿獨守空房,有時能連著半個月都見不著他,便見著了萬公子也多半喝得爛醉,偶有清醒時,就是跟她點評揚州各大青樓的各色美人,孟鈿能從京城跟到任上,算是受寵的一個妾了,但畢竟是妾,萬公子並不尊重她,跟她說起這些來毫無顧忌。
孟鈿憋悶得不行,她是貴女出身,有自己的脾氣,有一日萬公子再說起那些美人時,孟鈿便以嘲諷的語氣說起了珠華,說這些人連給珠華提腳也不配,若往她旁邊一站,什麼美人,不過一個個燒火丫頭,嘲笑萬公子沒見過世面,拿野鴨當鳳凰。
她不是無故把珠華拖出來當槍,以萬公子的大嘴巴,在元宵燈會上遇到一個魂縈夢繞的絕色美人之事當然也跟她念叨過的,孟鈿當時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只是一直裝不知道,及到離開了京城,到了外任上,她覺得隔了這麼遠,萬公子跑揚州風流還罷了,總不能再跑回京城去,所以一時生氣才說了出來。
孟鈿雖然與了萬公子為妾,但她真是不瞭解萬公子。
萬公子有個包擦屁股的好爹,擅離職守這事算什麼,他一聽美人有了下落,抬腳說走就走了。
哦,對了,是少女還是少婦這差別對萬公子來說也不是個事,他只特意撿了年根底下這個時候回來,這樣回去時卡著過年封衙放年假,他偷溜不在任的時辰就顯得沒那麼長了。
珠華根本沒印象見過什麼萬公子,這時再想這些也是沒用,她一邊在心裡飛快思索對策,一邊往外打量張望。
婦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他現在不在,公公知道他回京,十分生氣,才讓人把他叫回去訓斥了。」
她表情起了一絲變動,露出了一個似乎有些得意的笑容,「是我說的。他回京時不知道我在這裡,再要換地方,也來不及了。」
珠華有些驚訝,問道:「你恨他?」
再一想也不奇怪,萬公子這種貨,不管哪個正常女人嫁給他都會很糟心的,看這婦人那麼重的病容也知道她過得不好。
婦人的身子確實很不好,她已經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著桌邊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說不上了,我這樣的身子,過一日算一日,沒有力氣恨誰了。」
她說的是「說不上」,卻不是「不恨」,珠華覺出了其中的差別,她現在要自救,尋不出別的門路,只能從這婦人下手,就探問道:「那你和萬閣老說了他擄我過來的事嗎?」
婦人搖頭:「沒有,我只想給他找點麻煩,不想他那麼自在。至於更多的,我鬧不動了,就隨他去罷。」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華,「我知道你不願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門開了,就會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實一些,以後日子無非也是這麼過,你若動別的主意——」
她轉過身,手指著窗外,「那中庭裡有個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進去了,你當你有個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錢嗎?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時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華根本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心中猛然劇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幾個候府姑娘!萬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殺個候府姑娘鬧著玩罷?!
婦人把她的表情認成了驚恐——本來也差不多,繼道:「嚇著了?你聽話,自然就沒這些事了。」
珠華表情害怕地問道:「你、你別是故意說謊騙我罷?你說的那個候府姑娘是誰?」
她以為婦人會拒絕回答或和她繞圈子,但這婦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說了:「我身子還好的時候,出門時見過一回,若說正經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雖是旁支,也是確有血脈的,不知怎麼得罪了人,花一樣的年紀,在那月色下頭,閉著眼,身上綁了石頭,叫人推進了池裡,悄無聲息地,只有邊上的剛長出的荷葉顫動了幾動……」
屋角擺著火盆,珠華只覺週身一陣冷又一陣熱,她都說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還是熱,掐著掌心算日期,荷葉生長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時失蹤,又是旁支,這要不是她,就見了鬼了!
她心裡滑過一聲嘆息:果然,萬閣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這婦人話裡透出來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她身為萬家人,親眼見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這一則可能是章二姑娘案發不久後焦點便即轉移,鬧到了晉王該不該就藩上,二則是這婦人病勢轉重,從她話音裡可以聽出,她後來基本不出門了,困居深宅的情況下,就算聽到一點風聲,也很難把見到的場景跟萬閣老的陰謀詭計聯想起來,她心裡,說不準以為是丈夫玩脫了的風流債更多一些。
正因為她不知道,才會這麼輕易地把這種能禍及萬家滿門的秘密說出來嚇唬珠華。
章二姑娘單單一條命在上位者眼裡算不了什麼,但她出事在那個關口,喪命於萬家別院,這裡面的問題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領悟不到。
「……我、我還是不怎麼信,你看見了那麼嚇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嗎?那個人當你面推下去的?」
婦人搖搖頭:「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麼好怕的。不算當著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熱起來,更難闔眼了,我睡不著,出去走走,才見著了。他倒沒見著我。」
她說著又有些失神:「其實就算現在天冷了,我一樣還是睡不好,這日子,真是沒什麼過頭,不過在這裡,總比在城裡好,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不用見那些賤人……」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個「賤人」的形容,卻仍舊透露出了她的內心遠不是這麼平靜,她的徹夜難眠,大約與這含著的心事脫不了關係。
珠華捏著手心,把聲音放得輕輕地問她:「他這樣對你,你甘心嗎?你也是名門貴女,沒有一樣配不起他,卻過著這種日子,姐姐,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嗎?我覺得你應該沒有,你怎麼就總是說自己要死了呢——」
「別叫我『姐姐』!」
婦人如被刺痛般,一下子聲音都尖了起來,「你們這些賤人,誰配這麼叫我!」
珠華精神大振,這婦人要一直半死不活的,她無從下手,但她現在有點摸著她的脈了,這婦人不是神神叨叨,而是長久被疾病纏身,思慮難免有些遲鈍,且注意力不大集中,東一句西一句,但她仍會有情緒,她沒孩子,丈夫又爛成一灘泥,她沒有愛,但她還有恨。